羅衍聽他這一番說詞,心頭難免七上八下,伸手向腰間劍柄上按去,暗中凝功,以備不測。
沈半峰拿眼望了他一眼,笑道:“小兄弟無須多心,你們二人來歷,我也猜出幾分,不過我等修道之人,一生所求,只是爲了脫離人道,超越輪迴,凡塵之事,在我看來,只是彈指雲煙,改朝換代,如同黃粱一夢,萬丈紅塵中的富貴權勢,我早已不過問了。小兄弟身上血腥氣甚重,腰間長劍竟然還帶一絲邪氣,必然近日遇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還是讓我略盡薄力,在你劍上施上一層禁法,要是再遇這類東西,縱使是再厲害百倍,你也無須害怕了。”
說完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掌,微微一招,羅衍手中一顫,長劍自動離鞘飛出,化爲一道青虹,投到沈半峰手中。
羅衍不驚反喜,方知這位陸地神仙沒有任何惡意,不然以他能力,彈指就能將兩人拿下,何須羅嗦半天。
這時昭華聽了眼前仙人這番言語,心中思慮萬千,一時間呆呆出神。
沈半峰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夾着劍身,緩緩向鋒尖抹去,羅衍見他手指過處,劍身微微泛起一層薄薄青光,轉眼就隱去。他手指抹完,再嘆一氣,長劍脫手飛起,緩緩朝羅衍腰間飛落,只聽一聲輕響,歸於鞘中。
“我只顧饒舌,倒忘記了正事!”沈半峰突然一拍額頭,先在涼蓆上坐了下去,示意兩人落座,又伸掌在江面上拍了三下,笑道:“我這也沒什麼好東西,只是幾日前在在老友處得了一藍枇杷,就權當下酒之物,與兩位共享。”
話音一落,羅衍與昭華見江心中泛起數十點星光,盪漾於碧波明月之下,隨波搖曳,載沉載浮,緩緩浮了上來,越在遠處的越亮,光也鮮明得多,初出大如拳頭,浮至江面丈許便停住,緩緩遊行,一靠近船邊,就突然跳了起來,變成龍眼大小,準確無誤地跳到兩人手中,接過一看,要比人間常見的枇杷大了一倍,吃在口中,甘芳涼滑,其甜如蜜,而且通體無核,與人間之物迥然有別。
昭華一連吃了十餘個,才停了下來,問道:“老仙長,這枇杷如此味美,馨兒從未見過,難道是從天宮得來不成?”
沈半峰一聽,哈哈笑道:“要是我能有本事從九天之上的靈虛仙界取來天府枇杷,那早是金仙一流的人物,又何苦在這塵世間廝混受罪?我那老友,也只是一普通修行之士。這幾個枇杷雖然非凡塵之物,但要與那天宮仙果相較,又差上了十萬八千里。我這小把戲騙騙你們兩個小娃倒不多,如果真正遇到神仙中人,那根本不值一笑。”
昭華奇道:“難道老仙長不是神仙?”
沈半峰拈鬚笑道:“要是我是神仙,那天下的神仙何其多也!我最多隻算一個僥倖脫去鬼道的修行之士,與神仙兩字,差距甚遠,天下間像我這樣的人,多如恆河流沙,數不勝數,我何德何能,豈敢自稱仙人?根據神仙譜所栽,三十三天,釋道兩家,正邪各派,仙佛共分三等六十七品,我輩修道之士,按自身功行深淺,將來成就也各有不同。如果真要算起來,那我至少在百品之外,排不上名號,最多隻是初窺門徑而已。”
昭華興致大起,道:“老仙長太自謙了吧?要是老仙長這樣本事的人多不勝數,那馨兒怎麼從來遇到過?甚至聽都沒有聽說過?”
沈半峰曬然一笑,反問道:“要是今日你們沒有看到我踏波而來,能辨認出我來歷?”說時目光向羅衍瞟了過去。
話音一落,羅衍心頭的奇異感覺頓時消逝得渺無蹤影,再也不能感應到他那種天人合一的狀態,就在剎那間,沈半峰變成了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塵文士。
沈半峰見兩人滿面不解的樣子,解釋道:“我輩修道之人,少在塵世往來,就是偶然遊戲人間,也多行法遮蔽痕跡,以免惹上塵牽,耽誤修爲,此中牽扯甚廣,現在我饒舌,你們也不明白,等機緣一到,你們自然也就明白了。我因此時需借你們身中異寶一用,所以來得突然,還望兩位小友見諒。”
昭華想也不想,就從頸中取下那塊朱雀玉佩,遞了過去。沈半峰取在手中,翻了兩翻,嘆息道:“玄天至寶,太陰朱雀,果然是此物!”說完望了昭華一眼,沉吟一下,道:“請姑娘背過身去,等下我運用此寶,解去身上的諸天禁制,頗多失禮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昭華心不甘情不願的轉過身去,直生悶氣,眼光過處,只見船頭盆邊零零落落散放着一圈碎紙剪成的山石草木,多半芝麻大小,山巒崖峨之類,最大的也只兩三寸。盆水中按七星方位插着七支點燃棒香,立水不倒。那五隻小船用竹葉製成,大才半指,槳舵蒿櫓,具體而微,凡是船上用的東西無一不備。
盆中之水乍看無奇,細一注視,竟似波濤浩瀚,深不可測;左右兩側並還有舟船虛影,緩緩駛行。帆桅人物,歷歷可睹,雲影天光,上下相涵,舟船虛影風帆上依稀可辨出一個黑色的“夏”字。
沈半峰解去身上的短衫,露出一身枯黃的肌膚,羅衍望了他身中一眼,見不到任何奇異的地方,心中正在不解,只見沈半峰將手中的朱雀玉佩在身中擦了一擦,青光閃了一閃,身上立刻多出了一根青光閃閃拇指粗細的鎖鏈,從琵琶骨中穿了過去,長蛟也似糾結全身,凡是關節處全都盤有一匝。
老人張口一噴,一團白氣直透到漆黑的朱雀玉佩上,一道硃紅色的光華從玉佩中升了起來,手掌一翻,朝那細鎖鏈上照去,光華所到,青光立刻由青轉紅,眨眼冒起五顏六色的火花,順着鎖鏈燒去,火花過處,鎖鏈隨燒隨盡,毫無痕跡。頃刻之間,老人身中鎖鏈全數燒了個乾淨,白光一閃,衣物重新穿回了身中,這才長聲笑道:“困我多年的累贅,終於除了個乾淨,我真是欣喜異常,欣喜異常!”
昭華聽他口氣好似已經完事,連忙轉過身來,沈半峰先將手中朱雀玉佩遞還過去,長長作了一揖,道:“姑娘大恩,我無以爲報,就請受我一禮吧!”
昭華連忙讓在一旁,道:“老仙長何須多禮!小女子愧不敢當!”
沈半峰立起身來,擡頭望了西邊一眼,正色道:“我既然受小姑娘借寶之恩,也該將來歷相告,我今日本是應一仇家對頭之約,了卻百年前的恩怨,不意遇到了小姑娘與這小娃,承蒙借玄天至寶,解去了我身上的師門禁制,不僅免去當前一劫,而且更能重返師門,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現在我仇家將至,小姑娘要是害怕,那我就先送小姑娘到安全之所;要是小姑娘好奇,想見識見識,就得依照我的安排,不可出聲。”
昭華一聽,連忙道:“馨兒見識見識,願聽沈仙長安排。”沈半峰眼光一轉,望向羅衍。羅衍忙道:“一切聽老仙長安排!”
沈半峰笑道:“既然你們都願留下,那我就現醜了。”說完將手朝水中一指,船沉入江心深處,相隔水面好幾丈,船身上升起一片青光,宛如一個玻璃罩,將船罩住,宛如晶牆壁立,江水只管滾滾而去,但一絲也衝不進來,皓月當空,銀光直射下來,照見水中大小遊魚,活靈活現,游魚貝殼,往來遊行,殊形異態,甚是好看。
沈半峰見兩小面露驚容,笑道:“此乃旁門小術,非仙家正宗傳授,要是我那幾位同門在側,不要說舟行水中,就是將此船飛出雲霄之外,也是舉手之勞。我原來本身功行,皆被我身中的那根七情鏈鎖住,十成中施展不出一成,現在此鏈一去,法力雖然未說全數還原,但也恢復大半,不怕我那仇敵了,所以纔敢將你們留下觀戰,長長見識。”
他一邊說,一邊朝船頭所放的水盆中一指,那五條用竹葉製成的小船,立刻飛向江面,暴漲幾丈,與江底這船一般大小,成一條直線排開。再拾起小桌邊的五根竹籤,向上一拋,立化出五條身影,相貌與他一般無二,分立船頭。
沈半峰剛一作法完畢,就見左側水面上駛來一條輕舟,快如奔馬,所經之處,由船頭兩旁激起數尺高的駭浪,宛如銀濤翻雪,浪涌飛花,隨生隨滅,由近而遠,向此地逆水行來。速度之快,乃羅衍生平僅見。
轉眼間小舟就抵達當地,羅衍纔看出船頭點着一對粗如人臂的大素蠟,中間擺着一爐高香和一盞七星燈,燭火香菸筆直挺立,絲毫不受船速影響,看上去詭異至極。燈前凌空飛懸着七隻趾高氣揚的大雄雞,離雞頭尺許,又各懸着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後面設着一個香案法臺,擺滿小旗小幡,令牌硃砂等法器,後面站着三人,當頭一人披頭散髮,黑衣赤足,面色如紙的怪人,遠看直似一個木偶,不類生人。後面站着一對中年夫婦,男的長得儒雅斯文,女的風韻猶存,身姿動人。
三人一到,昭華倒不覺有何異樣,羅衍只覺心頭一寒,四周好似有無形力道直逼而來,不由一驚。
“看不出小娃兒功力深厚如斯,竟然能夠感應到他們的太陰煞氣。”沈半峰見他神色有異,一下明白過來,伸出食指朝他眉心一點。羅衍只覺一絲暖洋洋地熱流直下心田,心頭寒意頓消,本想開口詢問,只見沈半峰將手微搖,這才記起他方纔言語,連忙悶在心中。
“沈老兒,想不到一別多年,功力不見長進,膽子卻越長越小了,弄出點障眼法,想偷樑換柱,好暗中弄鬼,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本尊者。念在你我相識一場,又皆是玄門一脈,你今日只要低頭認輸,我可容你兵解,絕不傷你元神分毫。你我恩怨,也就此了結,若是不信,我可請七煞教下閔先生閔夫人爲證,你意下如何?”那面色蒼白的怪人開口說道,聲音忽粗忽細,古怪至極。
沈半峰在江底嘴脣微張,只聽江面五艘小船上齊齊傳來他的聲音:“顧明池,我的法身就在這裡,你有本事就自家拿去,何需這麼多廢話。別人不知道你和七煞教的關係,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們師兄妹用不着在我面前演戲。”
“既然沈兄知道我夫婦來歷,那小妹只好得罪!”閔夫人擡頭斜望天空,張手一揚,一團血紅的光華從衣袖中飛了出去,打在高空,直飛起二十餘丈,不知撞到什麼東西,突然爆炸開來,化爲漫天血光,散落下來,瞬時將江水染得一片通紅,空中凌空多出了一條身影,周圍圍繞着一層淡淡的白光,赫然又是一個沈半峰。
那叫顧明池的黑衣人見狀,將頭一搖處,滿頭長髮無風自立,同時朝舟中法臺取出取出三柄七寸來長,精光透亮的小鋼叉,飛快朝頭上釘去,連叉頭深深透入右額角內,只露出半截五寸來長的叉杆在外。入骨二寸,並無點血流出。如非親眼所見,直與天然生成相似。
昭華一見,不由得驚叫半聲,這纔想到惹禍,連忙伸手朝櫻口按去。聲音一起,船中人好似立刻有了覺察,同時朝江中望來,閔先生更將手一翻,現出一面八角形的古銅鏡,飛出一道黃光,直射水中。
“哼!”空中那條沈半峰的幻影突然將手一揚,打出十餘團白色光華,當頭朝三人罩了下去。
“沈老兒,你黔驢計窮也!看你這十八顆天寒沙,能夠保你到幾時!”閔先生放聲長笑道,聲音倒是十分清朗,手中古鏡一翻,黃光就朝天照去,化爲一團十來丈方圓的黃色煙雲,將空中的白光敵住。
要是換在一個時辰前,沈半峰老人以一敵三,只有亡命天涯的份,但如今解除了師門禁制,法力恢復大半,已成有勝無敗之局,故毫不吝嗇他這百餘年修煉出來的幾件旁門法寶。顧明池三人雖然與他爲仇多年,但對他底細依然不甚瞭然,只認爲他是一個旁門散修,雖然功力甚高,但平生既無同門,更無厲害的朋友,合三人之力,可以生死予奪,穩操勝卷,卻不知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
這時顧明池伸掌在法臺上一拍,立刻跳起七根雕刻成人形的竹片,直立空中,圍成一個半圓,顧明池口中低喝一聲,空中鋼刀斬了下來,寒光閃過,雞頭齊頸落下,也無點血滴出,正好插在竹片之上,緊隨着雞身冒起一團綠火,眨眼就化爲灰燼。鋼刀在空中略一飛舞,就朝當頭一根竹片斬下。
沈半峰在水底看得明白,知道老對頭髮動他師門秘傳的反七煞禁法,這類邪教中的借物代形禁制之術,非常厲害,對方如非敵手,這裡一刀雖是虛砍,竹片一樣應手立裂,敵人也當時由頭自腹裂爲兩半而死。就是行家,事前如無防備和預設的法物做替身,只要被那妖術邪法祭煉過的斬魂刀朝頭臉上晃過,或被攝了神去,佔了機先,一任法力高強與之相等,連砍七刀也禁不住。除非到時自知不行,不等砍完,立即降伏;或是拼着殘廢,把四肢捨去一條,方能兔死,否則極少倖免。並且到時一切邪教中的護身法術法寶,十九難於抵禦。不過也有一件短處:行法之前必須先行佈置,預有成約,暗中佈陣待敵,自是得心應手;如是狹路相逢,或在途中突然與人對敵,一任動作多麼老練敏捷,終不如對方法寶飛劍來勢神速。一個應付失措,邪法未及施爲,人已身首異處,豈不是糟?再說,不是預知熟計,先有佈置,也容易被對方見機逃走,並且害人不成,本身也有害處。所以各邪教中凡是精此法的,輕易不肯妄用。
沈半峰這時也不取寶護身,只是暗運玄功,收攝心神,欲一試本身功行深淺,二則也望對頭知難而退。
顧明池滿擬對方法力多高,也難禁此七煞分屍之厄,哪知一刀下去,所砍竹片雖然裂爲兩片,敵人只覷定自己微微冷笑,毫未覺意。不禁怒火越旺,略一定神,二次舉刀又砍,仍是竹片分裂,人卻無恙。連砍幾刀,俱是如此。到第六次砍下時,只見對面五隻小船上火光一閃,船頭所站人影突然無風自燃,倒了下去,隨着一個浪花打來,小船也化爲幾片竹葉,漂在水中。
沈半峰這才低嘆一氣,發話道:“顧道友,你那七煞誅魂之術,困我不住,若是再不知機,第七刀斬下,傷我不得,倒時反傷自身,又是何苦?不如道友還是依照昔年所發血誓,永不出世,依道友法力功行,他年鬼仙有望,又何必爲了一點顏面,耽誤了自家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