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英雄,相得益彰。”賀靈川衝他抱拳道,“將軍路上小心。”
兩人作別,重武將軍帶着手下、押着失而復得的貢禮,啓程向東。
待他的隊伍消失在街角,賀靈川返回座位,正好瞧見董銳慢吞吞坐下,要了一大碗鹹麥糊。
他只吃一口就險些吐出來:“我去,這啥玩意兒,黏乎得跟鼻涕似地!”
賀靈川剛把最後半碗喝掉:“會說話你就多說點。”
“他這就走了?”董銳指着重武將軍失蹤的方向,“我還以爲,他會逮着你問個不休。”
“問我作甚?貢禮失竊跟我有什麼關係?”賀靈川擡手,也向夥計要了一碗清燉牛肉麪,但要多加辣子,“我吃多了酒,老實巴交在這裡睡覺,他懷疑誰也不該懷疑我。”
“不過你說得沒錯,重武將軍走得太爽快了。”等面的工夫,賀靈川先來兩口茶漱漱口,“要麼他想殺個回馬槍,要麼就是客棧裡這些隊伍當真有點問題,他不想摻和。”
在他看來,第二種可能更大。
重武將軍已經找回自己丟失的貢禮,又急着趕路,不值得在這裡花太多心思。
爻國立國近二百年,上流圈子多少秘聞怪事,重武將軍這樣的“外人”或許自覺不沾邊爲妙。
無論如何,這一關賀靈川也過了。
重武將軍萬萬想不到,幕後人偷他的貢品,目標卻是大幾十裡之外的薛宗武!
動機猜錯,後面就全都錯了。
說話期間,王福寶也出來了,他衝頂頭上司打個招呼,才溜出客棧去買早飯。這客棧的鹹麥糊,他也咽不下。
董銳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事:
“對了,你怎不讓他把東西隨便扔掉就好,還要特地帶去送人?”
大庭廣衆,他只能問得含含糊糊,但賀靈川聽懂了。
昨晚重武將軍突然出現,妨礙賀靈川行動,於是王福寶就劫了他的貢禮,特地送到荒村裡面,栽贓兩個小賊。
王福寶邊躲邊逃,董銳充當車伕去接他回來,知道那過程其實很不容易,好幾次差點被逮。
幹嘛這樣吃力不討好?把貢禮往荒地或者大湖裡隨便一扔,不就完事了?
牛肉麪來了。
賀靈川吸溜一根麪條,頭也不擡:“那是一着後手,以備無患。用上的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不多講,董銳也就不多問了。反正賀靈川很少做無用功。
兩人剛吃完飯,範霜也起了,一臉宿醉過後的痛苦,走路還有點兒打飄。
“範兄快來用飯!”賀靈川滿面春風,“重武將軍已經出發了。對了,聽說涿洝西郊有仙人遺蹟,我今天想去逛一逛,我們明天再啓程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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苣縣,同裡湯館。
此湯館非彼湯館,不是專賣麪食湯水的,而是個溫泉客棧。
苣縣是遠近有名的溫泉之鄉,傳說拿個鎬頭刨地三尺,就能挖出一口溫泉。
翁氏兄弟已經在同裡湯館泡了大整天。
他們包下的私湯小院比從前住過的小客棧貴五倍不止,可是環境優美、交談私密,當然這裡也提供美酒佳餚、麪點湯水。
兩人剛乾成一件大事,又是死裡逃生,都想好好享受一番。
喝了半宿的酒、吹了半宿的牛,兩人就躺在熱氣騰騰的院子裡呼呼大睡。
這一睡,就到了晌午。
好似有個蚊子在耳邊嚶嚶嚶,翁星咂吧幾下嘴,下意識給自己一巴掌。
啪,醒了。
他迷迷糊糊睜眼,沒瞧見掌心有蚊子血,但眼前的確有個黑乎乎的東西。
視線慢慢聚焦,他纔看清,那是個人。
穿着黑色戰甲、戴着龍首面具、坐在溫泉邊的大石上的人。
翁星還以爲自己眼花,揉了揉眼,沒錯,是他!
“九幽大帝!”翁星一下彈起,睡意都被他揮鞭趕去九重天外,“您、您您……怎麼來了?”
黑甲人豎起一指,輕輕噓了一聲。
這傻小子嗓門兒可真大,要不是他事先佈下隔音結界,附近幾個院落都能聽見這一聲大叫。
“哦哦!”翁星縮了縮脖子,一下子壓低音量,“要隱秘!您怎麼來了?”
翁蘇也醒了,緩緩坐起:“怎麼回事,鬼叫什麼……是您!”
他一個激靈,也爬了起來。
先前在小桃山莊生死攸關,三人並肩而戰。如今在這安安靜靜的小院,翁氏兄弟面對九幽大帝反而格外拘謹,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這可是九幽大帝!
他們這一整天掛在嘴邊無數次的九幽大帝。翁星還想着,不知何日再相見。結果人家今天就出現了,反倒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脫離危險之後再面對這一位,他們有些尷尬。
厚着臉皮、冒用人家的旗號去報仇,結果反被正主兒救了,這叫什麼事兒?
唉,事已至此,先穿好衣服吧。
兩人先前喝酒吃肉泡湯,都是袒腹露背,殊爲不雅。
“你倆還挺善待自己。”賀靈川左右看了看,環境不錯啊,“吃酒時說漏嘴沒有?”
“沒、沒有。”翁蘇合攏上衣、紮緊腰帶,“我們先佈下結界,才盡情吃酒,免得胡話被外人聽了去。”
他們江湖中人,很清楚隔牆有耳,不會犯這等疏忽。
殺薛守武這件大事,他們只能關起門來暗爽,不能外傳一字。
他本想找兩個姑娘過來按肩開背,但弟弟有傷在身不便,只得作罷,倒是又省去一番說漏嘴的風險。
“名字?”
“啊?”沒頭沒尾一句話,聽得翁蘇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我叫翁蘇、我弟弟叫翁星。”
他們壓根兒沒多想,九幽大帝爲什麼能找到自己。
反正人家神通廣大。
黑甲人好整以暇:“你們刺殺薛宗武,爲何要冒我之名?”
他送給兩人的翼裝上,塗了追引蜂卵,因此在幾百裡之內都能追蹤到兄弟二人。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我們這也是除暴安良了,況且、況且你的名頭夠大、夠嚇人。”
要舉事,一定要假借名義。
“爲什麼要殺薛宗武?”賀靈川當然知道薛宗武仇人滿天下,但恨歸恨,多少人真敢動手?這兄弟倆能付諸行動,本身就很了不起。“他跟你們有什麼深仇大恨?”
“他殺了我們兄長屠元紅。”
“你們兄長?”賀靈川上下打量他們,“不同姓?”
屠元紅?
懷中鏡子叫了過來:“喂喂,不會是那個屠元紅吧?不會那麼巧吧?”
靈山原本給賀靈川安排了一位線人,精通爻國內務,對都城各種恩怨糾葛如數家珍。可惜的是,賀靈川還沒找到他,他就被薛宗武殺掉了。
這個線人,就是屠元紅。
“我們是結拜的異姓兄弟。”翁蘇正色道,“屠大哥對我們恩重如山,薛狗賊害死他,我們當然要給屠大哥報仇!”
賀靈川出聲確認:“銅林山莊?”
“對!屠大哥是銅林山莊的莊主,十年前就救過我們性命;八年前,我們哥兒倆人在外地,老孃被人害死,是屠大哥厚葬老孃,又追查兇手線索,盡心盡力。我們感其恩義,這才拜了把子。”
他們竹筒倒豆子,說盡了往事。
賀靈川問了幾句,發現他們口中的屠元紅是個交遊廣闊的大商人,在爻國的生意也做得有聲有色,上下九流都打過交道。
難怪靈山原本要介紹屠元紅給他,確實是個好線人。
都說爲富不仁,但屠元紅樂善好施,人緣極佳。
他修爲遠遜於翁氏兄弟,做生意卻很有頭腦。三兄弟當中,屠元紅總拿主意,翁蘇、翁星心服口服,照辦就是。
今晚和翁氏兄弟打過交道後,賀靈川也知道屠元紅爲什麼要結拜這兩個傻小子了。
他們雖然耿直了些,但武力屬實強悍,至少不弱於裘虎。
像賀靈川這樣的全才,畢竟鳳毛鱗角;有些人不通世事,卻是天生的武學奇才,老天爺賞飯吃——就比如翁氏兄弟這樣的。
只要用人得當,屠元紅能辦成很多事情。
至於薛宗武爲什麼殺屠元紅,翁氏兄弟也說不清楚。他倆是閒不住的性格,一年中有九個月在外遊歷,對屠元紅的生意經一竅不通。
在賀靈川想來,屠元紅被害的原因,要麼是充當靈山眼線、不慎被發現,要麼是他擋了薛宗武的財路,就像仰善商會的爻國分舵,這才丟了性命。
屠元紅遇害,那麼他名下的銅林山莊和其他產業呢?是被薛宗武吞併,還是……?
這廂翁氏兄弟說完,向賀靈川一揖到底:“大仇得報,多謝恩公!”
昨晚要不是這位出手,他們復仇不成,還得把自己兩條命也搭進去。
翁星眼裡全是好奇:“你、您真是九幽大帝?”
黑甲人面具底下傳出兩聲低笑。
“今晚,您怎麼、怎麼會來小桃山莊?”翁星嚥了一下口水。他們是修行者,原不該像村夫愚婦那樣,將眼前這位奉作神人。但九幽來得實在太巧,殺薛宗武又殺得實在利落,翁氏兄弟心中還是對他深深敬畏。
能爲常人所不能爲,不是神人就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