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雲老道心中微微一沉,念轉的功夫,那幾道虹光已經近了,朝着身前一落,紛紛顯出身形。
許恆擡目望去,來者一行三人,模樣風采各有不同。
左首是個老道,壽眉垂胸,膚容紅潤,頗是仙風道骨,仙家風儀,右首是個青年,寬袍大袖,雲紋飛揚,雙手負背,昂然傲立……卻是個熟面,不是‘赤華仙’陳太辰又是何人。
不過三人之中,爲首的既不是一派高人風範的老道,也不是聲名在外的陳太辰,而是一名三旬模樣、美目含煞的高髻道姑。
“飛雲師弟。”道姑一甩手中拂塵,眸光真如冷電一般,沉聲說道:“事關重大,連師兄要親自垂詢。在此之前,你也緘默爲佳。”
飛雲老道沉聲說道:“嚴師姐,我管教門下弟子,什麼時候需要你和連師兄來置喙了。”
“飛雲!”嚴寶嬋冷笑一聲,說道:“你真不知道剛纔破開仙府飛去的,是什麼東西?”
飛雲老道吸了口氣,但也只能強撐着道:“什麼東西?方纔我在祭煉法器,卻沒瞧得分明。”
“呵!”嚴寶嬋嗤之以鼻,斥道:“幽華劍出世,你說你沒瞧得分明!你是裝的糊塗,還是真的糊塗?”
老道終於無話可說,只得搖頭一嘆,幾人便真緘默起來。
但也沒過片刻,便見另一個方向的天際,陡然升起大片金光,彷彿雲霞奔涌而來,須臾已經佈滿半天,旋即如瀑傾下,落在青石臺上。
只見芒華四濺,金光之中,一名龍眉鳳目,不怒自威的星冠道人闊步行出。
“連師兄。”
“連師叔。”
來者似乎地位甚崇,甫一現身,衆人便紛紛行禮,即使飛雲老道,也拱手喚了一聲:“連師兄。”
連道人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目光淡淡一掃,落在凌靈秀身上,說道:“飛雲師弟,幽華劍出世時,一併飛出的是你的法術吧。”
“是。”飛雲老道不可辯駁,道:“事發突然,我還沒來得及過問,師兄放心,待我問過小徒,一定如實上稟……”
“飛雲。”連道人冷然道:“你想護短,擔得起遺失幽華劍的責任麼?”
老道面色一沉,說道:“師兄言下之意,已把我的徒兒,當作放走了幽華劍的犯人了。”
連道人淡淡道:“總要問過才知。”
氣氛一時凝重起來。
……
決意取下仙劍之時,許恆已對狂風驟雨有所預料,只是他沒想到,因爲幽華劍破空飛走,使得這一刻來得如此之快。
所有人的神情落在他的眼中,他知道,雖然自己似乎被忽視了,但他並不認爲,自己就能置身事外,何況那也不是他的性格。
許恆深吸一氣,決然上前半步,凌靈秀似有所覺,下意識想要拉住了他,卻沒能來得及,許恆已經啓聲說道:“啓稟諸位上真,此事皆因小子一人而起,我願接受質詢,定當知無不言。”
“哦?”連道人目光微微一轉,飛雲老道麪皮微動了動,欲言未言,捻鬚不語。
嚴寶嬋眉頭一皺,問道:“你是誰的弟子?”
這時壽眉老道連忙上前,低聲說了什麼,嚴寶嬋面上頓時露出厭惡之色,倒是連道人若有所思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問詢,你自將前因後果說來吧。”
他沒多說什麼,不過許恆知曉,在這些人物面前,半點虛言也絕瞞不過去,便將自己採氣感應,尋得仙劍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
在場衆人聽着,神情各異,壽眉老道不禁問道:“你是說玄虹、幽華兩柄飛劍,主動召喚的你?”
嚴寶嬋眉間厲色一閃,卻朝凌靈秀叱道:“你與此子尋得玄虹、幽華,爲何不作上報,竟任由他取了玄虹,驚走幽華!”
“嚴師姐,我的徒兒還不需要你來管教。”飛雲老道悶哼一聲,道:“門中規矩,哪條寫的要上交機緣?你的好徒兒,還不是得到了李師叔一脈遺留的……”
說到此處,老道自知失言,頓了一頓,嚴寶嬋卻斥道:“那又如何能比?玄虹、幽華,乃是祖師親自煉製的兩柄仙劍……”
“夠了。”連道人兀然一聲冷哼,制止兩人爭論,目光落在許恆身上,看了許久,忽然道:“玄虹乃是門派至寶,意義非凡。”
許恆心中一沉,便聽他接着道:“交出來吧,作爲補償,我可不計你的出身,讓你拜入玄微派中。”
“什麼?”此言一出,許恆心中頓時升起荒謬之感。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他對交出玄虹早有預料,終究……還是身不由己。
玄虹是已擇他爲主不錯,但對玄微也確意義非凡,若說玄微願將此等重寶留在一個小小煉炁修士的手中,實在也不現實,何況許恆不過啓明院的弟子,甚至都還沒有拜入門中。
只是連道人的言論,實在太過荒謬,要他交出仙劍,作爲補償,只是‘不計他的出身’,讓他拜入玄微派中?
許恆緩緩環視一圈,連道人漠然冷酷,飛雲老道面沉似水,嚴寶嬋劍眉揚起,陳太辰始終沉默不言,凌靈秀小臉慘白,想要出聲,老道卻忽然一揮袖,叫她口不能言,緩緩說道:“連師兄,你的決定是否太過武斷了。”
“我以爲,此事應該報予掌門真人,由他裁定纔是。”
“掌門真人正在維繫天穴鬥轉,何來精力處理這點小事。”連道人漠然道:“掌門不在,三代之中,以我爲首,此事我已決斷,師弟不必多說。”
飛雲老道面沉似水,終究沒有多說什麼,許恆瞧在眼中,忽然覺得可笑至極。
“好。”許恆冷不丁道:“我將玄虹劍交了出來。”
連道人面色稍霽,正要應話,卻聽許恆冷笑一聲,說道:“不過拜入玄微便不必了,我雖微末,但也不屑爲之!”
此言一出,除了連道人外,所有人面色頓時齊齊一變,但還未有人發言,許恆已經將手擡了起來。
下一剎,一道明光自他掌間放出,瞬間奪去了所有人的視線,仙劍玄虹,飛遊而出。
連道人雙目微微一眯,猛地一探手,將玄虹劍抓在了手中,嘴角這才微微揚起,說道:“年少無知,急躁衝動,不是不可寬宥,只要你收回前言,我的承諾仍然有效……”
話音未落,許恆更沒回答,連道人便面色一變,忽覺手中玄虹,爆發出沛莫能御之力,猛然掙脫了他的掌間。
連道人出手想要去攔,但只一觸明光,卻猛屈縮回來,將掌握住,感受劇痛傳來,面色頓時一沉。
許恆目睹玄虹脫離束縛,又朝自己而來,眸中露出幽幽之色,卻忽然倒退了一步。
玄虹來勢陡然一停——
旋即無量光芒,宣泄而出,玄虹當空一晃,宛如化作一條虹龍,沖天而起!
“不好。”連道人心頭劇震,連忙起了遁術,化作一道恢弘金光直追而去,一人一劍,就如此消失在了天際。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直叫衆人心中愕然,即使性烈如嚴寶嬋,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怔了一怔,忽地將腳一跺,便也化作一道飛星赤焰疾追而去。
飛雲老道閉目又張,面色恢復了些平靜,忽與凌靈秀道:“回府面壁思過去吧。”
凌靈秀急切地想要說什麼,但飛雲始終沒有解開禁制,又將大袖一揮,旋風平地而起,便將凌靈秀卷着,飛入了殿門之中消失不見。
做完這些,他才緩緩回首,見許恆還在怔怔望着玄虹飛去的方向,喟然一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莫看了。”
許恆回過神來,心中生出一絲古怪。
玄虹劍直衝天際,早已飛離了他的視線,爲何他還隱隱有種感應……似乎知道它的方向所在?
飛雲老道見他模樣,又是一嘆,說道:“下山去吧。”
壽眉老道沒有追去,聽聞此言,卻是一急,說道:“飛雲師叔,他……玄虹劍飛走,是否等我師父回來,再做決斷。”
“怎麼?”飛雲老道冷笑道:“許恆沒將玄虹劍交出來麼?連天風剛愎自用,驚走了玄虹劍,難道還要許恆揹負責任?”
“我告訴你,此事還不算完,掌門出關以後,老道定要參他一本,滾吧。”
壽眉老道聽着,面上頓時顯出難看之色,有心拂袖而去,但是想了又想,卻是定定站在遠處。
倒是陳太辰,看着這場鬧劇,始終不發一言,此時忽地嗤笑一聲,轉身架起一道赤雷,便飛入了山霧之間。
飛雲老道沒再去理,又朝許恆說道:“老道知道,就算我想保你,你也不願再入門了。去吧,往東便是下山的路。”
若說許恆心中沒有千迴百轉,那定只是虛言,不過還是盡力壓下雜念,朝着飛雲老道一禮,只道:“謝長老。”
言畢,便不多說哪怕一句,轉身便下了青石臺,尋到東方所在,發現確有一條山道,便提起一口真氣,往下低掠而去。
見狀,壽眉老道這才搖了搖頭,告辭離去,飛雲卻不去理,將袖一甩,徑自回到府中,殿門轟隆一聲閉合起來。
……
許恆心中,真有一股鬱結之氣,始終開散不得,沿着山道狂奔了有半個時辰,感到真氣有些力竭,這才停了下來,長長出了口氣。
他沒去看下山的路還有多遠,卻是回首望了一望山中,心中竟然冒出一個念頭:“看來院中的雜草,永遠除不了了。”
“呵。”許恆爲自己的莫名想法,自嘲一笑,這纔回過頭來,繼續去走下山的路,但是這次沒再走出多遠,卻便停了下來。
他回首望去,只見一道雲氣遠遠飄飄而來,緩緩落在他的身前。
本被飛雲老道關入府中面壁思過的凌靈秀,再次出現在了許恆面前,她的眼角微微紅了,囁嚅喚了一聲:“師弟。”
許恆沉默片刻,道:“師姐怎麼來了。”
“是師父把我放了出來。”凌靈秀微垂着首,低聲道:“他讓我告訴你,今年歲末,東海蓬玄派會重開法會,收授門徒。”
“如此麼。”許恆道:“有勞師姐了,務必替我轉達謝意。”
凌靈秀低低嗯了一聲,抿了抿脣角,忽然塞過一個小囊,說道:“這個你且拿着。”
“不要推卻。”沒等許恆應聲,她便接着道:“只是一個尋常的納物囊,你的丹藥也在裡頭,雖然下了山去,也要服完纔是。”
許恆將小囊握在手中,沉默許久,終於點了點頭,說道:“謝師姐。”
凌靈秀終於鬆了口氣,又道:“這裡面還有你師父……留下的一些物什,除了邪道之物,其餘修行用物都還留着。”
都已接了下來,許恆沒再拒絕,想了想,忽然問道:“有一件事,師姐可否教我。”
“我那邪修師父,關入朔風谷中,可是死了。”
凌靈秀有些沒有料到,想了想卻沒直接回答,而是說:“師弟,其實他對你也不是真心實意……”
“好了。”許恆聽到此處,卻是搖了搖頭,說道:“我已知曉,那些往事隨他去吧。”
凌靈秀怔了一怔,許恆卻只望了望天色,回首便道:“師姐不必再送了。”
“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凌靈秀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怔了那麼許久,等她反應過來時,許恆卻已轉身離去,沿着山道一路下行,很快成了一粒微米。
凌靈秀低聲道:“後會有期。”
遠遠的,她竟聽到風中飄來渺渺的聲線,似乎是許恆的迴應,但又似乎只是錯覺而已。
掙出樊籠逍遙在,坎坷不過是清風。
修行路上幾多難?舒翼自然見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