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沈君儒的右眼毫無徵兆地猛跳,他那顆鐵打的心臟不爭氣地跟着緊了起來。
他擡眼看了看司機位上的秘書謝文輝。原本他的司機是老李,在系統裡開了三十年車,車開得穩而且嘴巴嚴,但昨天晚上的事情卻不能交給司機,於是讓謝文輝獨自開車而去。今天早上他順便過來接他。
關於鄭三炮,謝文輝已經再三保證,已經將他送過了沙荊高速出口,原則上已經那裡已經屬於沙南省的地界,以鄭三炮的江湖閱歷,只要不是太倒黴,被抓捕的機率很小;至於那些令他惶惶不安的相片,昨天晚上他亦在辦公室的衛生間裡燒得一乾二淨,可是爲什麼他還是感覺心裡燒得慌呢!
望着街邊的風景,他猛然想起上個月去大佛寺抽的一支籤。當時因爲陪海外的一位大投資商前去,表面功夫不得不做,隨便陪着抽了一簽。一支下下籤。他還記得那位著名富豪臉色微僵,非常不好意思地硬拖着他找主持師父解籤,彷彿是他帶給了他災難一樣。
他不可置否地一笑,甚至心底暗暗嘲笑這位富豪,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實際上,他到武江這些年,沒少陪高官顯貴來大佛寺,但是他總認爲他們不是信佛,是因爲害怕。他們的高香不過是爲了心安,求踏實,目的無非保官保財。不是什麼真信仰,自己給自己安心而已。
給佛進供就能讓佛保佑自己,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如果是這樣的話,佛豈不是貪圖小利出賣靈魂和原則的小人,成了爲了利益就保佑給自己上供的商人,豈不是誰給的利多,誰就能夠獲得佛的幫助。最後的結果就是誰的錢多,誰就越能求到佛。
“來路明兮復不明,不明莫要與他真。坭牆傾跌還城土,覓得神扶路好行!”那位佛教著名的臧雲法師與他並不陌生,因爲他的特殊身份,解籤含糊而不具體,諸如你最近要注意身邊的人和事,多留點心眼,凡事不要強出頭。做事要留條後路,最後一句是解籤的重點,大意是如果運氣好,找到貴人也許能走過這道坎。
他當時根本不當回事,幾分鐘後便忘記此事。現在想起來,似乎隱隱驗中此籤。來路明兮復不明,指的是鄭三炮見不得光的身份;不明莫要與他真,這句的意思大概就是那個令他沾染污點的女人;第三句坭牆傾跌還城土,意思是他一直努力培植的城牆最終傾塌,化爲泥土……他聯想到鄭三炮被抓,供出了他這個窩藏轉移共犯,或者還有相片……世事如下棋,你什麼地方不舒服,對手偏偏往那裡走。當他剛到辦公室沒多久,秘書謝文輝敲了敲門,匆匆推門進來,“有個警察要見您!”他的聲音猶然帶上不安和憂戚的成分。
“他……說有您需要的相片……”從他嘴裡突然崩出關鍵的這一句。
“相片?他提到什麼相片了嗎?”沈君儒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雖然很多事情他並不瞞謝文輝,但是讓他知道大概和知曉細節是兩個概念。
“沒有,他說您一定會見他。”
“讓他進來。”沈君儒突然囑咐道:“你下樓,親自接他上來。”
不大會功夫,他逐漸調整好情緒時,謝文輝帶着金楊走了進來。
“沈書記您好!很冒昧打攪您!我叫金楊,邯陽北路派出所所長。”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他心中微愣,是那個捅出了金碧輝煌事件的派出所警察?但是他的表情上沒有任何異常反應,很自然地對謝文輝道:“十分鐘內不要打擾我們。”
謝文輝禮節姓地給金楊泡了杯茶,然後靜靜退出門外。
“你找我有事?”沈君儒表情鎮定地對金楊笑了笑,就像一個官員隨便和下屬打個招呼一樣,平常普通。
金楊不得不佩服他的鎮定從容,善於控制情緒。特別是沈君儒,簡直到了泰山崩而不改色的地步。
“我昨晚在波浪湖農場追逃,逃犯被人接走,我抓到一個窩藏犯,她叫貴竹。”金楊擡頭直視沈君儒,“您認識嗎?”
“這是什麼意思?”沈君儒立刻目光炯炯地看住他。
“沈副書記,直說了罷——我在她包裡搜出一張保險箱卡,出於某種原因,我沒有記錄在案,今天早上一個人去銀行看了看,三本曰記和一盒相片。相片的男主人是您。”金楊脣邊的笑容含意深長。
沈君儒向來善於引導別人說話,出言吐語的功夫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但是他突然失語,低下眸子,揉了揉眉心,嘆道:“請直接告訴我你的來意。”
說這話時,他多少爲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坭牆傾跌還城土,果然如此!他此時特別期望第四句“覓得神扶路好行”中的“神”從天而降。
金楊這人,他雖然不認識,但最近一段時間已經耳熟能詳,對他的姓子多少有些瞭解。武江市的無冕常委馮遠征就是因爲他而落馬,挖出蘿蔔帶出坑,政法系統一時間人人自危,不少人受牽連。傳說中這小警察軟硬不吃,屬於憤青類的幹部。
“您是位好官!”金楊緩緩從口袋中拿出一疊相片輕輕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餘下的相片,我會按您的吩咐交給您處理。”
“爲什麼?”沈君儒表情詫異地翻了翻相片,隨後將相片反扣在桌面上。
“某位偉人說過,懲罰不是目的,挽救纔是終極目的。哪怕您的的確確和這個女人有關係,並有包庇罪犯的嫌疑,”金楊擺手示意,請沈君儒允許他說完,“我看了貴竹的曰記,知道您是中了圈套,而且這麼多年來,一直將事件控制在一個底線上,除非有足夠證據證明您給社會造成巨大的財產損失,否則我不希望剝奪一個政治新星的前途。”金楊他一頓,微笑道:“我希望這個非常規手段能給國家挽留住一位好官!”
沈君儒靜靜地看了金楊半晌,忽然起身,完全去掉官本位的架子,很誠懇地伸出手,道:“謝謝!”
金楊依然保持下級官員的身份,恭敬地起身,伸手相迎道:“不客氣!”
四雙眸子皆是笑意,然後各自鬆手。謝字好說,但仍需實際行動,至少在沈君儒看來,他必須回報點什麼,“需要我做點什麼嗎?”
“目前不需要!一旦有需要我會向您提出。”金楊很認真的道,“有個問題,據曰記所說,鄭三炮手裡還有一套相片……”
他一語雙關地回答道:“鄭的相片昨晚解決掉了。”
金楊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欲言又止道:“鄭三炮遲早落網,一旦落網,會不會張口瞎咬。”
沈君儒臉上已浮出現詼諧的笑容,口吻也變得輕鬆了許多,“任何一名罪犯都想抓住救命稻草。他將來自不例外,問題是他必須拿出證據。”
金楊似乎早知道他的答案,眼光裡有着許多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和機智。這使得沈君儒突然問道:“我很好奇,你爲什麼不把相片私人保留,將來有必要時再向我開口。難到不怕我將來反臉不認人。”
“也許那樣我會獲得一定利益。但這種利益只會有一次,而且根據您的爲人,這種利益會非常有限。所以我要的目的是您百分之九十的接受我。”金楊的聲音不大。
沈君儒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即使排除相片的事情,我已經接受你百分之四十。”
“謝謝您的褒獎!”金楊態度把持的很好。至少,在他面前示弱是事實的體現,也能表現他實事求是的作風。
不知爲什麼,沈君儒談興愈濃,道:“前段時間有傳聞,說你和趙老有關係?”
“完全是謠傳。”金楊斷然否定。他銘記一個道理:有得意的事,就該與得意的人談;有失意的事,應該和失意的人談。說話時一定要掌握好時機和火候,不然的話,一定會碰一鼻子灰,不但目的達不到,而遭嘲笑、被看低也是意料中的事。
“這是我的私人電話!有事直接找我。”沈君儒拉開抽屜,拿出一張名片,名片上只有兩個電話號碼,一個宅電,一個手機,沒有姓名。
“嗯!”金楊雙手接過,“那我先告辭了。”
“我讓謝秘書送你一程。”沈君儒起身道。
金楊心知肚明道:“嗯,我會把東西全部交給他。”
就在他即將出門的瞬間,沈君儒忽然道:“我能不能看看她的曰記。”金楊怔了怔,反應稍顯凝滯,然後回頭道:“曰記我會親自送過來。”
以沈君儒的聰明,頓時知道這曰記中有內容,而且不利的一面顯然要大於相片。就官場來說,作風問題可以阻礙晉升之路,但別的問題則可大可小,非同一般。
金楊走出辦公室,他馬上給謝文輝打了個電話,然後走到寬大的落地窗邊,對面是一座多功能商業大廈,低矮的人羣如螞蟻般蠕動,再往遠看,高遠深邃的天空下,蜿蜒如長蛇般的漢江被陽光染上了千變萬化的色彩。對他來說,今天的陽光格外的明媚,雲朵潔淨。
沈君儒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輕鬆,這麼多年來,那個女人如同他心中的毒刺一般,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大廈將傾!他唯有拼命地修築地基外牆,企圖在傾塌前躍入省部級序列。到了那個序列,她再不是他的問題。
現在,似乎這根毒刺提前被剝除,他第三次想到那句“覓得神扶路好行!”,忽然間,他默默一怔,難道金楊就是他仕途的‘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