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迎來尾聲,進入十二月份以後,西海岸和南境的風暴活動總算進入了休眠期,除了小雨以外直至次年的夏季都無需再有擔心。但在更往南去,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才能夠到達的阿布塞拉大草原,雨季,纔剛剛來臨。
在望也望不到邊的大草原上迎來的暴雨,那是許多人從未見到過的景色。
如同艾卡斯塔和因茨尼爾這樣的富庶平原雖然也相當之廣袤,但沿着坦布爾山脈存在的這些國家一面是綿延的羣山另一面又是深邃的樹林,如同這樣一望無際的可以看到遠處呈弧形的地平線與泛白的天際所交接的光景,是極爲罕見的。
作爲拉曼帝國戰敗逃離的一支當中最著名的詩人,數百年前的學者加維諾古梅辛多在來到這個充滿着異域風情充滿着雨水、螞蝗、掠食動物、劫匪和詩意的地方時,曾經不由自主地詩性大發,寫下了如是的句子:“你往東看去,全都是草原;往南看去,也全都是草原。”
嗯,這段詩歌是否稱之爲牢騷更爲合適我們日後再提,總而言之它恰如其分地寫出了這個地方的景象。除了身後已經走出很長的距離還能夠隱約瞧見的南境的森林以外,整個阿布塞拉大草原就好像是一片沒有前後左右也沒有上下區分的無邊宇宙,令人不知道自己該向着哪一個方向前進是好。
雖然地形並不複雜,但沒有嚮導沒有座標物的話在這兒迷路是常有的事。
連續前進的這數天的時間內隊伍當中的許多第一次來到阿布塞拉的人都感覺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他們幾乎都不知道自己在朝着什麼地方前進,直到這片黑壓壓的雨雲從遠方的天際線出現,與周圍的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時,你才終於可以辨別得出來自己的大致所在方位。
以及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廣闊的天地之間,人類到底有多麼地渺小。
你在叢林當中迎來的暴雨,擡頭所窺視到的景象是狹隘的。從密密麻麻的樹冠向上望去你只能看得見黑壓壓的天空,這可怖的景色隨震撼卻不磅礴——但當你站在大草原上,站在過膝蓋高的金黃色夾雜綠色的雜草當中望着它們被疾風吹得都壓低了頭,人們慌張地拉緊所有的物資以防不測,風中的雜草的枯葉甚至是你自己的頭髮把你的臉頰打得生痛,順着這風向轉過頭——望着那自遙遠的西部外海席捲而來的狂潮時——
望着那,鋪天蓋地的灰黑色烏雲從地平線的另一端彷彿是什麼可怖的巨獸橫擺自己的尾巴一樣緩慢而又堅定地朝着你所在的方向逼近時——千萬的言語,拉曼史乃至於世界史上最棒的學者和詩人,都無法完整地描繪出這光景卓絕之萬一。
唯有親身體會過,方可得知自然偉力並非人類可以駕馭,更不要提及如何去抗爭征服。
西海岸那些久居深閨的貴族小姐們所喜好三流騎士小說當中不可一世的可以征服雷鳴與閃電的英武男子在現實中大概只會被當成是腦袋有問題要好好地保持距離,諷刺的是她們所崇尚奉行試圖模仿的文化的來源曾經輝煌一時的拉曼帝國,那些如今只在詩歌和繪畫當中存在的女子們,反倒是不會去信奉這種柔弱女性需要被拯救的故事。
一千年以前的拉曼人在逐漸發展到成爲帝國以後,各式各樣的文化潮流也隨之百花齊放。人民精神修養的提高使得許多事物都迅速地產生變化。雖說女性在社會當中依然屬於弱勢的存在,但在帝國的最鼎盛時期,許許多多貴族出身的女性敢於反抗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公的例子,直至今日仍舊保留有記載的文獻。
那個年代的拉曼人是悲觀卻又勇於反抗的,雖然他們的故事當中也如同北方人一樣善於講述宿命和輪迴的概念,但這並不像是後世西海岸的模仿者們那樣只是淺顯地試圖給自己套上一層華麗的外衣來講述一個依然很老套的故事,而是真真正正具有思想與內涵的存在。
拋開因爲帝國領土的不斷擴張,大量異族人的涌入而感到的民族危機感,以及帝國末期各種動盪帶來的不安進而引發的“宿命論”和這一時期開始崛起的白色教會信仰,拉曼人殘留至今的許多帝國早期鼎盛年代的故事和歷史記載實際上想要講述的都是關於進取關於拼搏的故事。
身爲在人類歷史上畫下了最濃重一筆的一個文明,他們自然是驕傲的,但他們也有這個資格來驕傲。
過去的拉曼人遇到事情不需要祈禱神明來拯救,不需要什麼英武的騎士去完成不可一世的壯舉——因爲這種事情,普普通通的拉曼人天天在做。
海嘯席捲國家沿岸了那就自己去建築堤壩阻攔,有異族膽敢冒犯了那就派遣大軍前去圍剿——全盛時期的帝國上下所有的人都充斥着這樣的思考方式,人們以義務服役爲榮,以爲國家出力爲傲,發自真心地爲自己身爲帝國的公民而自豪。
就算是總被小瞧的女性甚至是社會當中的奴隸,也從未祈禱過什麼天使之類的存在,而是認認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情,試圖憑藉自己雙手的勞動來改變命運。
每一個時代的人們的身上的烙印都是深入骨髓的,而在帝國的巔峰時期,它無愧於人類文明祭奠的名號,確實地在各個方面都做到了第一。
但好日子總是不長久的吧,或許正是這種在帝國末期,內戰分裂戰敗的那一支攜帶着的與白色教會爲伴的“凡事都靠他人來拯救我們自己是無力的”的思維在作祟,反倒是千百年過去,受到大量拉曼文化薰陶理應因此進步的西海岸諸國,如今卻開始信奉起曾經的拉曼人不屑一顧的天降偉人無敵勇者諸如此類的傳說了。
人類真是一種愚蠢的東西,正因爲見識面的狹隘,所以才常常會抱持有一些愚昧不堪的理論,甚至頑固地拒絕相信任何其他反駁的意見,只是一心一意覺得自己固有的認知就是絕對的真理。
如果自己沒有遇見亨利,沒有與他一併出來旅行與磨練,沒有見證並且經歷這自然的偉力,明白自己身與心雙方面的渺小;如果自己沒有離開那個在艾卡斯塔平原上的邊陲小鎮,如果自己當初選擇了忍氣吞聲繼續待在那兒獲得平靜的生活的話,那麼如今這一切,又會有多少的區別呢?
選擇了那樣一條道路,選擇了待在那裡,從柔弱而又無力的蘿莉逐漸成長爲一無所知的少女,最後碌碌無爲地嫁給別人,平庸地度過一生——假如自己會做那樣的選擇的話,是否也會在往後的時光裡,在一天的忙碌結束以後,會去開始嚮往那種有一個從天而降的英雄人物,救援自己從這平庸而又苦悶的生活之中離去呢。
她不知道。
這世上沒有如果,現在的米拉早已今非昔比。
“轟咔——”遙遠的地平線一道閃光劃過,4秒之後轟天動地的雷鳴聲響起,碩大雨雲的邊際已經觸及到了他們這一片區域,滴滴答答的雨水開始呼嘯着落下,“咻咻”的風聲四起,身後衆人斗篷和用來遮蓋物資還有馬匹的帆布都獵獵作響,米拉用雙手抓着不住狂擺的防雨斗篷兜帽的邊緣,然後戴到了自己的頭上。
“嘩啦——”瞬間加大了的雨點擊打在防水帆布上頭髮出清晰可聞的聲響。
“喇——”兜帽繫上之後米拉把她穿着的這種南境獨有的斗篷加長的左側拉到了右側肩膀的附近,之後用細麻繩穿過上面的銅環,拉緊固定。草原上的大雨都是夾雜着狂風的,不像其他地區只是普通地從天空中落下,正面沒有遮攔的話雨水會鋪天蓋地地斜着朝你潑來,因此像是西海岸常用的那種寬鬆型的只是在領口的位置繫了一下的披風在這裡不堪大用。
幾名顯然是第一次來到這兒的索拉丁傭兵帶着的就都是那種的,此刻狂風一吹下襬直接就被揚了起來內裡穿着的衣物和護甲都被潑得溼透,搞得他們都是用索拉丁的方言罵罵咧咧,詛咒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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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忙碌碌的衆人用盡一切辦法加固着臨時的營地,作爲斥候的那兩名專業的傭兵不愧是老手,早前注意到雨雲的時候其他人還覺得它要花上不少的時間纔會到來,可以慢悠悠地直接拉開距離就好。還好這個意見並沒有被接受整支隊伍還是停留了下來駐紮防備,所以多多少少地避免了一些在雨天當中趕路的時候可能遇到的危機和麻煩。
“咔噠——”決定算是做得很是及時,最後一個帳篷的固定總算是在一陣的忙碌當中完成了。
雨雲終於飄到了他們的正上方,延綿不絕的雨水瘋狂地呼嘯着落下,站在它的底部米拉所見到的景色又與之前擁有極大的區別,沾滿雨水的野草在風中輕輕搖晃,四周黑壓壓的但在更遠的地方可以瞧見淡藍色夾雜白色光暈的天際,投射進來的光芒經歷過雨水的折射令處於雨雲下方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朦朧的光感。
雜草的影子隨着狂風擺動發出沙沙的聲響,而身後將營地建立在地勢較高的地方以避免積水的衆人,則又由於能見度的下降而陷入了少許的混亂。
狂風在揮舞,所有的雜物都被死死地固定住以避免飛起來傷人,隊伍裡頭的動物唯有亨利和米拉擁有的那兩匹戰馬顯得有些驚慌——其他的馬匹到底都是草原出來的,雖然絕大多數都並不是遊牧民族所使用的那些精銳戰馬,但在這兒土生土長的它們對於遮天蔽日的暴雨,也要相對習慣的多。
正如我們一直在說的那樣,不論是生物還是武器,都是各有優劣。
雨水稀里嘩啦地落在野草和泥地之中,逐漸形成起來的一灘灘的積水在這之後或許會吸引許多的野生動物來臨,不僅僅是食草類隨之還必將會有掠食者前來碰運氣,因而當這場大雨過後,他們就必須趕緊繼續前進,以避免和這些生物產生衝突。
黑壓壓的雨雲來得快去得也快,繼續朝着東面前進的它勢必會在消耗殆盡之前給沿途的土地帶來新一輪的生機,這幾天的道路上已經能夠看到不少野草冒出來的嫩綠色新芽了,區別於已經在前一年的旱季當中變得枯黃的部分,老樹新枝,一切都在作爲生命之源的水分的作用下煥然新生。
“……”這場暴雨看起來會持續不短的時間,最爲濃厚的部分過去以後逐漸減輕的烏雲多少使得天空不至於那麼地灰暗,站在這外頭繼續淋雨也不是回事,幾個費列克斯麾下經驗較爲豐富的傭兵紮起了一個靠西迎風的那一面拉直末端兩角固定在地上形成一個擋風斜坡的帳篷,然後又在外頭用木製支架自制了一個給篝火用的防雨棚頂,此刻一行佣兵和商人們都在那裡頭,三三兩兩地聚成一團,閒聊或者品嚐着一些什麼。
類似這樣的可以作爲雨天當中的餐廳和休息場所的大型帳篷自然也是這樣的商隊才能夠擁有的配置,馬車之類的輜重是一種騎馬或者徒步前行的個體傭兵們夢寐以求的物品,擁有完善而充足的後勤的話就算是在這樣的天氣當中人們也不至於只能枯燥地蹲在自己的帳篷裡頭髮呆,互相聊一聊天,甚至還有一名年輕的商人也拿出來一個南境獨有的小尺寸吉他,開始配合着風雨聲清唱起來。
有經驗的傭兵在選擇僱主選擇護衛的商隊的時候會挑那些擁有充沛物資的,理由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呼……”米拉呼出了一口氣息,然後轉身也走進了作爲大廳用的帳篷之中。
大雨傾盆而下,旅途,還在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