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樹和樹之間穿行,捲起落葉,帶走溫度。
入冬十日有餘,帝國南部的氣溫總算開始有所下降。
作爲溼原的巴奧森林本身水汽繚繞的環境加之以些許寒風,雖然不似北地那般刻骨銘心,這股涼意卻是即便將身上斗篷再三裹緊,也完全沒有辦法驅散的。
皎潔的西芬克掛在夜空之中,晴朗的夜裡它所散發出來的光輝雖然無法與太陽相爭,但用以照明道路也已經足夠。
一行人正在連夜趕路。
儘管我們再三提及森林廣袤無垠,即便是奧爾諾與他們的相遇也只不過是偶然,但面對魔女這種未知的存在衆人心裡都還是有些沒底。
別遇上當然是最好,但不做出任何實際行動只一味祈求上蒼不是聰明人的做法。不論傭兵還是商人本能都是趨利避害,因而在短暫權衡以後他們將計劃做出了些許調整,加速進程日夜趕路,以期早日脫離巴奧森林重新進入文明社會的疆界。
雖然與南部國家文化上存在共通性並且近年來一直十分和平,帝國南部邊境的駐軍也依然要比起其他地方多上不少。一行人的目的地司考提小鎮就有着一支兩百餘人規模的駐軍,儘管魔女的傳說若是屬實這點人數多半也派不上什麼實際用場,但至少比起十幾個人還是要好上許多。
能夠去到那邊的話有軍隊和教會的保護多少也會心安一些。
如何對付魔女這種事情他們不願意細思,以魔法見長的精靈族遭遇她的結果似乎也並不樂觀這種訊息所有人都識相地沒有深究。一方面來觸及奧爾諾的傷心事不是一件好事,另一方面若是真正明白詳細的實力對比,在沒有任何其他解決方案身處森林當中孤立無援的眼下只會嚴重地挫敗己方士氣。
人是需要希望來活下去的,即便這份希望衆人都心知肚明只不過是虛假的僥倖,也終歸比起把一切都捅破之後頹敗放棄要好上一些。
奧爾諾已經決定與衆人一併通行,因此事情的詳細經過可以等到到達了司考提小鎮以後再跟當地駐軍敘述。到時候根據狀況的嚴峻程度,騎士貴族和當地教會領袖便會作出決策求援聯繫帝國高層。這些事情不是他們這些傭兵跟商人有資格決定的,而即便是貴族出身的瑪格麗特,也只不過是一位尚未成年的貴族小姐,並且此刻還身處孤立無援的森林之中。
就像馬里奧大叔在之前跟費魯喬爭論的時候所說的那樣,在這荒郊野外,貴族的身份不值一提。
所以綜合而言,此時即便是去深入瞭解狀況也僅僅只是在自尋煩惱。
能力不足時知道得太多有害無益,拉曼俗語當中的“傻人有傻福”大概也包括了這種涵義在內吧。
總而言之,以皎潔的月光爲主要照明的方式,他們在每天入夜以後也會抽出時間開始趕路。
今夜的風有些冷冽。
爲了方便行動,亨利和米拉帶着的披風都是較短的那種。這是從外觀上能夠辨別傭兵與騎士的又一特徵,罩着披風時只露出胸甲的高等級傭兵與貴族在外行眼裡也許沒有太大差距,但熟悉此道的內行總是能從攜行的物品以及裝備上分辨二者。
比起專精於戰場的騎士,傭兵更像是個多面手。
需要考慮的因素遠比騎士更多,因而僅僅是披風斗篷這一微小細節,也是擁有相當大差距的。
常年騎乘於馬背的貴族騎士着甲狀態下所覆披風多數較長,一些誇張的王公貴族所用甚至可以一直披到戰馬的臀部位置。而時不時就需要步行的傭兵則不然,與身高齊平的披風只能向前邁步,若是後退就會踩到自己的披風尷尬不已地摔倒在地。對於身處戰場環境以追求靈活的巷戰居多的傭兵而言,斗篷的最佳長度是到達小腿肚附近,這樣萬一有來不及解下斗篷需要戰鬥的情況時,也能自如發揮不會被其礙手礙腳。
但短小的斗篷在寒風凜冽的冬天時顯得有些不夠看,坐在馬車上的瑪格麗特等人可以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臉龐和手掌,騎在馬背上的亨利和米拉卻只覺得膝蓋以下被寒風颳得都有些失去知覺。
這就更不要提連斗篷都沒有的費魯喬和菲利波了。
老管家和貴族青年很明顯低估了野外環境的可怖,他們出來想要將瑪格麗特帶回家時僅僅攜帶了少量給養。不僅各種旅行日常用品攜帶不足,就連武器裝備也嚴重缺乏。
此時冷得有些發毛但卻因爲貴族的顏面問題還在強撐着不好意思去跟馬里奧他們一行人借取斗篷,讓米拉感覺是又好氣又好笑。
人活一張臉這句話在帝國貴族的身上顯露無遺,雖說和馬里奧他們已經算得上是熟悉起來不再有過於尖銳的階級衝突,一些根深蒂固的價值觀差距也並不是就此可以改變的。
所幸他們所在的還是南部,夜晚趕路時溼冷令人不適但還不至於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馬蹄聲“噠噠”,車輪轉動“骨碌骨碌”,冬季的夜風從遠方“呼呼”吹來,一併構成了旅行者們的小夜曲。
隊伍呈現的是緊密陣型,裝備最好的亨利和米拉打頭,其次是騎乘有優良馬匹的菲利波和費魯喬。在他們之後接連幾輛馬車都由傭兵緊貼護衛,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注意着周圍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
火把被放在了隨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以便在月光被遮攔住或者需要更加明亮視野時使用,但趕路主要還是需要仰仗明月的光輝。
以松脂、松果和木棍在野外臨時組成的火把一支頂多只能燃燒十幾分鍾。照明時間更爲久遠的精製長效火把需要用厚實且富含油脂的硬木纏麻繩浸松脂,晾乾之後再重複此過程多次,才能達到數十分鐘的燃燒時間。但即便如此也只能算是一種消耗品。
節省物資以防不測,儘可能地多利用當地環境當中存在的事物是出門在外的常識。而在經歷過一小段時間的適應以後,即便是瑪格麗特等三名帕爾尼拉這種城市出身的貴族,也習慣了在月光下連夜趕路。
這份經驗且不提別人,貴族小姐是十分受用的。
她所期待的是一場冒險,如今她得到的比一開始能夠想象的還要更多。
天真愛幻想並不是一種過錯,只要它不是一直停留在口頭上吹牛就好。瑪格麗特令米拉討厭不起來的原因是她和她擁有共同的品質,儘管我們的白髮少女自己總是注意不到這個優點。她們二人都是喜歡靜靜努力前去克服困難,並且學習能力優秀的類型。
文學領域內常常存在的那種嬌柔做作的貴族小姐,現實中雖說也有,但比例並不高。
瑪格麗特心思聰慧,雖然常常有天真和習慣性的行爲,終歸卻是個能耐得住性子實實在在地去學習去思考的人。這種品質無關出身,單純以個人而言也令人討厭不起來。
無知與弱小都是可以被改變的,只要不固步自封沾沾自喜,這些就僅僅只是時日問題。
她現在看起來,已經十足像是個小小的冒險者了。
車輪繼續轉動,沒有教會的大鐘提示時間,以月色判斷多少還是可以猜測得出來大致的時候。
已然深夜將近十一點,繼續趕路下去會令明天變得休息不足,因此位於第二輛馬車部位的馬里奧大叔擡起手搖了一搖,示意隊伍減緩速度。
即便是在古道旁邊,適合這個人數的隊伍紮營的地點也需要一陣簡單探查。如今情形之下他們更加註重四通八達地形平坦這一要素而非舒適,爲的是在遇到威脅時得以迅速撤離。
即便是從未有過冒險經驗的帕德羅西貴族小說家也不會在自己的書中描述出每一次都能找到完美營地的情節,而在現實中就更是如此了。
有得必有失,注重可以及時脫身的流暢性那麼周邊是否存在資源就變成了一個需要減輕比例的要素了。
所幸在巴奧森林這種溼原之中他們也基本不需要擔心水分和給養的問題,雖說一些坑洞積水由於裡頭腐爛植物的原因煮開了以後會有一股子草酸味,但在每次遇到足夠大的積水坑時,他們也都會盡可能地補充好所有的容器。
聽起來像是輕輕鬆鬆的郊遊,除了有些疲憊以外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掉以輕心萬萬不可,這裡到底是荒郊野外。在一次獨自前去補充淡水時過分靠近一個較大水坑差點被潛伏在其中的掠食動物襲擊拖下水去溺死以後,瑪格麗特就學會了這個道理。
所幸這種水生龍蜥的尺寸並沒有大得過分,在瞧見聞聲趕來的其他幾人以後它就迅速地鬆開了口溜走潛入到了水坑深處之中。在護甲的保護之下瑪格麗特僅僅只是受到了一點驚嚇和衝擊,而在那之後隊伍裡嚴格規定若是要離隊前去補給物資至少要兩人結伴,這樣在遇到什麼情況的時候也能互相有個照應。
荒野是毫不留情的,一旦粗心大意它就會給你上一堂印象深刻的課程。
之前大自然便已展現過自己的威能,而在這之後遭遇到掠食動物的事情又再度讓人明白了這是個決計不能小看的地方。
——而這,還是在並未得知魔女的威脅之前。
粗心大意固然不好,但過分神經緊繃也會導致本能處理好的事情變糟。因此當這夜找尋到營地以後,馬里奧大叔決定久違地奢侈一下,以這幾日採集到的一些食材,做一頓較爲豐盛的夜宵。
火焰舔舐着鍋底令溫度逐漸升起,香味四溢所有人都是食指大開。多增加的兩人份令鍋內填得都快要溢出來了,而沉默不語只知道名叫巴羅的光頭大漢不提,胃口和嬌小身軀不成正比的奧爾諾,水還沒燒開就望着大鍋兩眼放光。
需要交代清楚的事情還有很多,需要詢問的事情也還有很多,但這些都可以等他們到達了安全的區域裡頭再做,沒必要現在就爭分奪秒。
警惕,是仍舊懷抱有的。
巴羅的兩把斧子都被收繳了起來,他似乎在心智上存在一些毛病,亨利和奧爾諾是明白原因的,但他們都默契地選擇了沉默。
這涉及到一部分與魔法相關的高深知識,與馬里奧他們這些外行是無法解釋通透的,說出來的話只會導致隊伍內部發生爭執。
這並非對商人大叔不信任,只是人性本身就是如此。
幾日前遇到奧爾諾二人的時候隊內其他人的反應就已經證明了,如此情形之下,有些事情還是不要提及爲好。
這樣各懷心思把一些事情藏着掖着,若是後面暴露了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但即便是貴爲賢者,在這種情況下亨利也並沒有多少選擇可做。
他一家之言比不上帝國人長久接受的教育和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見,再加之以一些高深知識的晦澀難懂,無法保證開口能夠確實改變處境的話那還是閉嘴爲妙。兩害取其輕,這種麻煩的局面在往後的日子裡大約也不會少見。
年輕時人總是容易把事物想象得過於單一,刻上死板的烙印。朋友就是朋友敵人就是敵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認爲立場是不會有所改變的。
但事實是即便是熟人有些問題也最好不要觸及,很多時候立場的轉變僅僅只在一瞬之間,要維持事態不徹底崩盤,很多東西都需要小心翼翼。
“大人的世界裡,很多時候信任只有一次。”
賢者之所以是賢者,不僅因爲他明白什麼時候該出手,還因爲他明白什麼時候該按捺不動。
時間一丁一點地流逝,在吃完了暖洋洋的美味夜宵之後,他們安排了守夜的班次,就於馬車圍城的圓圈中央紮營休息了起來。
勞累了一天也早已習慣這種奔波生活的衆人都睡得十分深沉,數個小時的時間也足以恢復精力。而待到清晨時分存在感薄弱的冬日太陽尚且未能完全照耀大地的時候,他們又再度爬了起來,做新的一天的準備。
重複又重複,數日以後,隊伍已經是接近巴奧森林的後半段路途。
據奧爾諾所言,她出身的那個精靈村莊也正是位於這片區域。雖說遠離大道要深入森林之中走上很遠距離才能到達,這邊卻也是整段路途當中最爲危險的一段了。
本就變得小心翼翼的隊伍在進入這片區域以後更加沉默了,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空氣之中的那種凝重的氣息,但這顯然不僅僅是心理因素在作怪。
寒風呼嘯,騎在馬背上的米拉警惕地左右環視了一眼周圍。
密密麻麻的溫帶植被青翠夾雜着枯黃,但除了風掃過葉子的聲音以外,其他什麼都沒有。
“沒有任何的”女孩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沒有任何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