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死屍。
一夜的熊熊大火之後,這個原本堪比城鎮的繁榮村莊,只餘下規模龐大的焦黑色殘垣斷壁,無聲訴說着往日的輝煌。
以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時間跨度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聚居地,儘管破爛又骯髒,卻也是數千人稱之爲家的地方。
但就這樣在一夜之間,它被從月之國的地圖上抹去了。
被殺死的人超過四千,年齡、性別和職業各異。足輕們折斷了許多長矛,砍廢了不少刀,就連武士的箭矢也都消耗一空。一晚上的搜尋和清理活口任務過後,頂着一夜未眠的疲憊,足輕們在隔天早上卻還是被武士驅使着四處去平民的死屍上搜尋尚且可以回收的弓矢。
他們的最高長官仍打算繼續追擊倖存者,連屍體數都沒有細數,殺死的人就這樣陳屍於大街小巷之上,這浩浩蕩蕩的兩千餘人就準備繼續進發。
副官試着進言說不要再擴大規模避免影響真正的行動,並且提及了這兩千餘人的軍隊補給不足的事實。但紅着雙眼的赤甲武士只是一言不發地瞪了對方一眼,然後就再度強調並責令隊伍快速整理以便追擊。
幾百具屍體飄蕩在河面之上,凍得發紫。
“他們確實曾來過這裡。”隨軍的精銳忍者部隊在河邊發現了隱藏於雜亂足跡之下密集的馬蹄印。武士們自己騎馬並未停留在原地這麼長時間,所以己方的馬蹄印皆是單排或者雙排直來直往的,而蹄鐵的樣式也符合之前消失的守關武士戰馬所用。
在馬蹄印附近的水面上他們還發現了一些從河底漂浮上來的黑色油跡,想來是落水者掙扎翻動到沉在河底的某物所導致。而用繫繩鐵鉤再三嘗試過後,拉起來的已經沾染了一些淤泥的物件,赫然是臨時塗抹的黑漆已有些剝落,斑駁露出底下鮮紅塗裝的武士甲冑。
“他們就在這裡,就在這裡!但一定是逃了!”盛怒之下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的赤甲武士大聲咆哮着:“逃了有一千多個人,一千多個,這是怎麼讓他們逃走的。你們的矜持都哪裡去了,兩千多人對一羣手無寸鐵的賤民都讓他們逃了這麼多!”
沒有人敢開口反駁他,足輕和更低級一些的武士們都是沉默地站立着聽自己的領導者訓斥。
他們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例如行動一開始的準備不足,本應從各個方向包圍確保真正密不透風;或是那四千多的死屍僅僅只是粗略盤算了數目,根本未曾一一驗證,去查詢歹人是否已死。
僅僅只是“有人逃命,沒能全部殺光”所以“那殺死吾弟的歹人一定還活着”。即便這真的是事實,卻也並非冷靜思考排查之後確定的答案,而是如幼兒一般黑白分明的過於簡單的邏輯得出的結論。
他已經沒資格當領導者了,他現在完全是被複仇之心衝昏了頭腦。若是跟隨他的指令,不光會因爲兩千人的行軍缺乏補給造成大量的非戰鬥減員,還可能會威脅到北地藩王們更大的計劃。
頭腦相對更冷靜的武士們可以認知到這一點,但卻沒有一人開口對着赤甲武士提。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階級觀念如此嚴格的月之國,哪怕領導者真的出了錯,哪怕領導者引領他們前進的方向是刀山火海,他們卻也會一言不發、一個接着一個地跳下去。
就好像寧可被殺也不願意反抗,還會阻攔其他人反抗武士的平民一樣。
比起自身或是妻小的死亡,他們認爲以下克上這種行爲的性質是更加嚴重的。
在外人看來也許會有些諷刺,但哪怕是意圖謀反的叛軍,內部的條規也依然嚴苛到比生命更加重要。
“減員了多少人。”頭腦發熱的赤甲武士在遠方仍舊催促着蒐集箭矢的足輕,而副官則朝着負責情報工作的忍者諮詢。
“19戰死,其中有9人是誤入火堆當中,或是被己方誤殺。額外10名是.......”忍者開口說着,而副官舉起了手:“不必說了,我知道,然後呢?”
“還有5人行蹤不明。”
“嗯。”副官的臉色有些凝重,而後又嘆了口氣:“極小的傷亡,可也並非沒有傷亡。”
“呼——呼——”的寒風從焦黑色的殘骸之中吹拂過,被燒成焦炭的人手向着開了個破洞的屋頂露出的天空扭曲伸出,像是在對着並不存在的神明求救。
冰冷的空氣也抑制不住的燒焦屍臭與焦炭味瀰漫在整個沼澤村的上空,而眼見分散開來蒐集弓矢的足輕們終於完成任務返回,赤甲武士忙不迭地再次高舉起長刀:
“進軍!!”
如是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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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山地形的新月洲狹長的陸地板塊,是地質活動極爲劇烈的區域。
亨利等人從里加爾世界前來之時所途經的霧島上終年瀰漫的霧氣,便是火山這一地貌形態的附加品。而狹長的新月洲大陸連着海面上存在的一些孤島一起算,擁有的大小火山數量位列人類已知世界範圍內之最。
儘管里加爾大陸也擁有類似的地貌,但月之國的人可謂是真真正正與火山共同生活。作爲國家首都的新京所在的本州地區境內有三座巨大的火山,一旦其中之一噴發,那麼繁榮的帝都最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需要遷徙。
勢不可當的岩漿足以摧毀在其範圍內所有的人類文明,哪怕是最爲武勇的武士穿着最上等的甲冑也會連人帶甲被融成灰燼。哪怕不算岩漿本身,光是劇烈的地質變動引起的山體滑坡和總是接連不斷的地震,也足以對人們的生活造成極大的影響。
和人的房屋總是以輕薄的紙窗與木框架組成,與頻繁的地震是分不開關係的。
石質的房屋誠然要更加穩固,但一旦被震踏,落下的沉重石塊完全足以令居住者十死無生。相較之下質量更輕的木材與紙窗,則大大增加了被倒塌房屋壓下以後存活的可能性,以及事後挖掘救援的便利性。
這個國家雖然擁有強而有力的統一政權與四千年未曾遭遇外敵與內亂的歷史,但卻並不代表就沒有任何災禍。
人命如草芥,自以爲長遠留存的文明可能會在頃刻間灰飛煙滅。基於接連不斷的自然災害,月之國的人在對於危機與時間的認知上,有着遠比里加爾人更深的見解。
人類本就是一個匆匆忙忙的種族,在長壽種的眼裡人類似乎總是憂心於事情未能及時完成。而月之國的和人,更是人類之中在此方面上最爲極致的體現。
因爲可能會隨時毀滅,所以他們以嚴苛到近乎偏執的要求規定了所有的方方面面;因爲可能會隨時毀滅,所以他們總是行色匆匆抓緊時間試圖把每一方面都打磨到極致。
“不留遺憾”是這個民族刻在骨子裡的東西。
“不要犯錯”是他們不光給自己,也給整個國家施加的壓力。
這是個壓抑的民族,在龐大的生存壓力之下他們必須維持統一,因而衍生出了苛刻的階級觀念。若非如此,在突發的自然災害面前,就連組織起有效率的逃亡與撤離也無從談起。
生命是很容易消亡的,曾以爲充沛的時間,也許到頭來完全不夠用。
這是貫徹於和人精神文化之中的觀點。
如此,也無怪乎和人鍾情於櫻花這種新月洲獨有的,盛開花期僅有一週的花卉。
絢爛,卻又早衰。
清水長流。夜裡待到亨利和米拉帶着花魁逃亡的時候,容易找的小舟已經都被逃難的人乘走了。
但有一位本地出身的人,意味着他們還有別的選擇。花魁給他們指出了附近河水較淺的地方,三人兩馬迅速地涉水來到了一片長滿野草的長灘上,之後又行走了大半夜的時間,在來到相對乾硬的地面上暫且遠離了永川河的支流之後,才停下來生火休整。
潮溼的沼澤地帶要找些乾燥物作火種並不容易,若是秋天的話還能從野草頂端捋下來一些毛絮,春季就只能有啥用啥了。
米拉最後是在騎乘的馬匹鞍包當中找出了一些紙張,上面寫有文字,是月之國的語言。她並不能完全讀懂,但卻也大致明白那是被賢者殺死的武士寫給家人的家書。
這些細節總是一而再再而三、重複地提醒着他們殺死的是活生生的人這一事實。
她沒有試着在內心中爲自己辯解,哪怕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例如不得已,例如否則的話死的就會是自己。
這只是一種變相的逃避,把責任推給不可抗力,試圖減輕自己親手殺死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的負罪感。
事實是他們本可轉身逃開,是她與綾決意救下花魁因而與賢者折返,才導致重新遭遇,才導致這連名字都未曾知曉的陌生武士死亡。
是自己的選擇引致了這種結果。
直面事實,而不是找一個理由推脫,正當化自己的行爲。
花魁沉默地看着洛安少女望着家書遲疑了一下,然後就把它們揉搓鬆散,之後以火鐮配合打火石點燃的全過程。
她愣愣地看着這個和自己差不多高,一頭白髮的外鄉人女孩。
她可以看出來米拉吃過不少的苦,若非如此,那種在和人武士身上都不一定能見到的堅韌不拔和殺伐果決,也決計不會存在。
但這份直面事實的勇氣和在那之後都仍舊未被沾染半分的清澈,她不覺得是這份經歷給她的。
邁出這一步。
一往無前。
“啪——”花魁摘下了頭頂上被壓壞的銀髮飾,一頭齊腰黑髮隨風搖擺。她細細地看了一眼上面刻有某位大人家紋的髮飾,收到了腰間的囊袋之中,然後走了過來,對着米拉伸出了手。
“小刀,能借我一下嗎?”
洛安少女擡起了臉,正在此刻燃燒起來的火焰照亮了她的眼眸。
而當在附近收集完食材的賢者歸來時,他見到了隨着小溪飄蕩而去的黑色長髮和名貴布料,以及撕去了長裙,削成了短髮的和人美女。
“別丟掉的話,洗洗還能拿來包紮傷口。雖然你的傷口很淺,但還是要預防一下感染的。”賢者十分煞風景地聳了聳肩如是說着。
“噗。”而對方再度捂嘴輕笑,緊接着對着兩人都伸出了手。
“我是櫻。”她如此自我介紹。
“亨利。”
“米拉。”
而兩人也回握了對方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