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知城主府家的小少爺爲什麼會跳出來挑釁,原因雖然不外乎年青人爭強好勝的老調子,但似乎又並不止於此。
從他三番兩次提起“高大的南蠻人”這個詞眼來看,這顯然比起個人間的衝突,更是近來衝突摩擦連連的里加爾與月之國文化圈之間的意識比拼縮影。
和人是驕傲的,但同時他們又是壓抑的。
四千年和平的光陰令武侍者階級空有每日的武藝磨練,頂多有一些對練比拼,卻缺少實戰的機會。
幾乎所有和人的武士都渴望一個自我證明的機會,成熟的年長者尚可自行控制這種衝動不至於時時刻刻表現出了,但放在年少輕狂的少年人身上,自然就要少幾分理智。
哪怕用的只是練習用的木刀,能夠與身材遠比自己更加高大的南蠻人交手並且取勝,對於被壓抑許久缺少自我證明機會的和人武侍者階級來說,也是一種能夠令自尊心得到極大滿足的舉動。
所以要說圍着米拉還有櫻,站在身後圍觀的那些武士當中所有人都不樂意見到衝突發生,那自然也是莫大的謊言。
這一行武士當中暗暗期望小少爺狠狠教訓一下這個高大的南蠻武者的人,多半佔據了七八成。餘下的一些,也至多隻是在擔心打得過頭誰人受傷了不好跟老爺交待而已。
男人就是這樣,武人就是這樣。
哪怕被規矩束縛,哪怕被階級限制,內心中也依然有一種自我證明的欲求,想要以劍證道。
“哈——”青知府家的小少爺沉下了腰,右手抓着木刀柄靠近刀刃的部分,左手則是握着柄尾,但並不握死,而是保留了手腕的靈活性。
“呼——”他呼出了一口氣。
控制呼吸,是所有武藝當中極爲重要的一環。
這種細微的技巧是自戰場搏殺上得來的。
在穿戴了沉重的甲冑,甚至於連面部也被鋼鐵護甲所遮蔽以後,倘若不注意掌控自己的呼吸,一旦開打,體力劇烈消耗而因爲面甲阻礙呼吸跟不上導致了缺氧,就會頭暈眼花,最終落得身死。
時刻掌握自身情況,是經過優秀訓練的武者所必備的一環。哪怕不着甲,也要從小就養成這種控制呼吸,溫存體力的習慣。
呼吸均勻控制,雙眼緊鎖對手,兩腳分開,腰背挺直重心微微前壓,雙手握刀分毫都沒有乏力而導致的顫抖——他擺出的架勢在里加爾劍術裡稱作“犁”式——即兩手握持武器居於正前方中位,刀尖或是劍尖指向敵人,是攻守戒備的一種起手式。
“不愧是少爺。”和人的武士當中有許多人發出了讚歎的聲音,就連米拉也感覺眼前一亮。
她很久沒看到基本功這麼紮實的人了。這個起手式就連她自己也不一定能擺的比這位少爺更正,顯然他並非花架子,而是有過實打實的刻苦練習,並且時間長度還遠在11歲纔開始學習劍技的洛安少女之上。
雖說月之國的武藝與里加爾並非同出一門,但大家都是兩手兩腳的人類,用起來雙手握持的武器,只要是實用的理論,基礎用法自然也不會偏差到哪裡去。
這個小少爺的傲氣,並非來自於空洞無物的自大。他確實有着相當紮實的基礎——
但他輸了。
在瞧見對面的亨利擺出的姿勢,以及這位少爺面對賢者起手式所表現出的迷惘時,洛安少女就明白,對方肯定不可能打得過自己的老師。
這並非對於賢者盲目的自信——儘管有時候米拉確實會這麼做——而是根據事實判斷出來的。
月之國的木刀約有一米少許,以本地單位稱作“三尺”。這顯然與之前對戰過的武士們所持的長刀不符,他們所帶的大刀尺寸要比克萊默爾更甚約莫有個一米六一米七的長度,而哪怕是腰上掛着的備用副武器,那種長雙手腰刀也有着一米二左右的長度。
也許是地域有別,也許是因爲這是訓練兵器,米拉目前尚且不得而知。她所能注意到的就是,自己的老師並不像小少爺那樣採用雙手握刀,而是單手抓着木刀。亨利的一隻左手背在了後腰的位置,右手握刀右腳向前,左腳腳尖九十度角指向另一個方向,腳跟並在一起,擺出來的完全是更適合單手武器使用的起手式。
小少爺明顯因爲賢者的動作而犯愣,以至於在亨利擺好了架勢很顯然等着他先進攻之後,半天都沒有邁開步子。
“怎麼回事,這個南蠻不懂吾國武器的使用方式嗎?”而就連其它的青知府上的武士也是如此,米拉聽見有人小聲地這樣議論着,不過那名武士領隊倒是沉默地觀察着,也許比其他人有些底子。
不瞭解的情況,跳出了自己舒適圈的情況,令小少爺愣在了原地。
他滿心等着對方也用和他完全一樣的方法雙手握持木刀,然後便可按照他一貫以來熟悉的應對方法去戰鬥。
可亨利偏偏不這麼做。
‘這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表情之中一閃而過的慌張甚至影響到他的呼吸使之變得急促,而這僅僅只是因爲亨利擺出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起手式而已。‘不,南蠻異邦怎可能比我月之國武藝更加——’在小少爺爲了否定這種內心的動搖而醞釀出憤怒的一剎那,亨利——
出手了。
“咻!”人高腿長的賢者後腳一蹬就拉近了雙方本就不遠的距離,緊接着手腕操刀一記斜劈佔着身高優勢就直接朝着小少爺的頭頂打去。
“啊!”因爲面對不熟悉的武技內心動搖而產生的遲疑使得少爺慢了半拍,他喊了一聲不知是助威還是壯膽,接着就雙手持刀攔住了亨利的斜劈。
“咔!!”儘管賢者是單手握刀,但這一擊的力道卻令雙手握刀抵禦的少爺手裡木刀幾乎脫手。
‘不能陷入對方的節奏,要反轉攻勢!’他立刻反應過來察覺到了被搶走先手的事實,儘管對方用的刀法並不是他熟悉的範疇,但這也只是在最初擾亂了他的心絃,開打之後就根本沒有思考這一切的空餘了。
‘以不變應萬變’——倘若沒有具體應對這種南蠻刀法的方式,那麼就用自己以往應對長刀的方式即可。
“咔!!”身高的優勢不一定一直都是優勢,賢者可以從上方攻擊,但也因爲他更加高大的緣故,下方成爲了更矮的少爺眼裡的防守漏洞——
“嚓!!”他用刀背撞開了亨利手裡的木刀,緊接着把刀柄收回到自己的腰部整個人縮了下來就朝着亨利的下路攻去。
“咻——”小幅度的揮刀術,看着他手腕的動作米拉再次感到眼前一亮,顯然這位少爺修行的不光是野地的戰陣劍法,室內狹小空間纔可應用的應急劍術也很是擅長——
而他之所以在院子這種空地裡卻仍舊選擇小幅度操刀的室內劍技,正是爲了使得揮舞軌跡更小不至於被亨利再次攔截。
短短剎那電光火石之間,他準確無誤地選擇了對自己而言最具優勢的情況。
快、準、狠,是月之國刀法的要點,只要通過這次攻擊把戰鬥節奏找回來,他就可以通過接連不斷的揮舞逼得亨利應接不暇——最少,少爺和旁邊圍觀的武士是這樣想的。
“他完了。”米拉用亞文內拉語下意識地念了一句。
“嚓——”賢者往後退出了一步,然後翻轉手腕讓單手握持的木刀刀刃在上,刀尖低垂,用刀尖格擋住攻擊的同時把刀向着一側推去,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偏移了小少爺的攻擊,緊接着又繃直了腿往前邁去在保持着木刀格擋的同時用木刀的鈍尖狠狠地擊中了小少爺的腋下。
“噗嗚!”青知府上的少爺一聲悶哼。
“哇,少爺!”而周圍的武士們爆發出了一陣驚訝的聲音。
沒人來得及看清發生了什麼,哪怕看清了,他們多半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在場唯一明白的就僅有我們的洛安少女,以及或許是那位沉默的武士隊長。
握持雙手武器的方法或許有共通點,但里加爾與月之國的武技共通點也就僅止於此了。
月之國的刀法講究快速凌厲,他們的護手也通常只是一個圓盤;而里加爾不分單手雙手,往往是防護更爲完全的樣式,便是因爲進階劍法的不同。
和人的刀,是在“快”字上走到的極致。而里加爾人的劍,則更講究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在完成自我防衛的“同時”進行攻擊。
這是認知的區別,小少爺滿心以爲亨利必須格擋“之後”再抽刀進行反擊——像是他之前交手過的月之國武士一樣——而這個空檔便可成爲他追擊的機會。
但作爲世界上少數里加爾劍術站在頂峰的人之一,我們的賢者先生只是變換了刀刃的角度使得少爺的攻擊無法命中他,同時推刀向前一刺,便“同時”完成了格擋與反擊。
“嗚——”右臂腋下被刺中的小少爺面色鐵青,一時間握不住刀,但他仍想拉開距離換手反擊。而亨利此時毫不留情地衝上前來反轉自己手裡的木刀刀尖指向自己的方向同時往右跨出一步避開兩把刀的指向在兩把木刀並在一起以後他用空着的左手一把握住兩把木刀的刀背同時將自己手裡的刀柄毫不留情地就對着小少爺的左小臂砸了下去。
“啊!”一砸、一衝、一拉。
“啪——”青知城主家的小少爺一個踉蹌摔倒在了地上,右臂腋下和左小臂肌肉都陣陣發疼,而亨利手裡拿着兩把木刀,連大氣都不喘一個。
僅僅10秒不到的交鋒,心高氣傲,桀驁不馴,但在城主府裡確實算得上數一數二好手的這位小少爺,在連狀況都沒徹底摸清的情況下就被賢者給放倒在了地上。
他的訓練不夠刻苦嗎?基本功不夠紮實嗎?訓練的師傅水平不足嗎?
這幾個問題的答案顯然都是否定的,但他仍舊輸了。
是什麼的差距?實戰經驗?這個問題是對的,但卻也不全對。
倘若光有實戰經驗,例如把對手的亨利換成另一位月之國見過一些戰場的下層武士。那麼小少爺完全可以用自己紮實的基本功,在“同一種武技同一種武器”的範圍內,完虐對方。
我們的賢者先生所擁有的東西,是幾乎所有武器都達到大師等級的精通,以及豐富到無人可以企及的使用經驗。
所以是的,這是實戰經驗的區別,但亨利卻也並不是光有土方法的野路子出身。他經受過最優秀的武器訓練,他自己就是一本行走的劍客教程書。
在那無數時光累積下來的對於武器的使用經驗當中,他可以輕鬆地挑出最適合某一局勢的情況,結合充沛的實戰經驗,靈活並且高效地運用。
爲何選擇單手站姿?
因爲單手比雙手更靈活,而且單手握刀,將一側的手臂向前伸出,可以增加自身的攻擊距離。
195公分高的賢者面對170公分高的小少爺,他的臂長本就具有壓倒性的優勢,而賢者若是按照正統月之國的雙手握法來使用這把僅有100公分的木刀,那麼他反而是限制了自己的優勢。
小少爺看不懂這一點,其它的青知府武士也看不懂。他們只是覺得一閃而過兩人交鋒,木刀“啪咔咔”地撞了幾下之後,少爺就摔在了地上,捂着自己的手,滿頭大汗。
“這就是我們的侷限性嗎。”米拉和櫻聽見旁邊的武士隊長小聲地嘆了口氣。
長久的和平所締造的單一環境,使得和人的武者哪怕磨練至一種技藝爐火純青,卻。
缺乏變通,缺乏跳出舒適圈之後,應對那些自己所不熟悉的戰鬥方式的方法
亨利用一場10秒就結束的對決,身體力行地點出了他們的這個要害。坐在地上的青知府小少爺愣愣地思考着,連身上的疼痛都短時間內忘卻。
而賢者隨手把木刀丟在了地上,轉頭看向了武士們。
“可以走了嗎?”
開口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