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更換行裝又離開紫雲約莫一週過後,隊伍已經走出了上百公里的路途。這一路上偶爾遇到其它武士或者商人時,對方也並未對一行人投來太多的矚目。他們的換裝顯然是成功的,如今看起來與當地人一般無二,就是普通的武士帶着打雜跟護衛的隨從,瞥過來一眼對方就會移開視線。
早在出發之前商討如何更換行裝時,隊伍裡曾有人提議喬裝假扮成平民豈不是比貴族更加容易混入市井。
但這種想法有些過於單純,最終也便還是被賢者否決。
武士們終歸是貴族出身,尤其是青田家的武士們相對來說生活在一種更爲封閉的環境之中,是奉行傳統的和人武士生活方式,隔絕物慾一心一意磨礪武藝鍛鍊心智和美德。
用和人的俗語來說,他們就是一羣不食人間煙火的存在。
從實用角度來說,軍事貴族和平民區分開來是理所當然的。因爲只有在一個相對孤立的環境裡,專業的軍事訓練纔是可行的。訓練需要場地,而起牀時間與入睡時間還有很多事情都是假如與平民混雜在一起的話,雙方勢必會起某些衝突的。
若是專業軍人們不處於一種孤立的環境中,那麼練習射箭時若是有平民小孩玩鬧着闖入靶場被誤傷了該怎麼辦。
也正因如此,一行人若是扮作平民不光不會比貴族更低調,反而會讓有心人更容易起疑心。
因爲哪怕衣物穿得破爛,乾淨的皮膚和一看就好吃好喝長大的健碩體格,都不像是那些乾瘦且被農勞重擔壓垮了脊樑的駝背老農應有的模樣。
上層貴族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舉手投足之間自然的反應就十分優雅得體。這是平民所學不來的。
貴族有一個鄙夷平民假扮武士的戲劇大意是平民穿上貴族的服裝也仍舊只是沐猴而冠——骨子裡終歸只是只猴子,不論怎樣模仿人類也始終只是個笑話。
但人在涉及到與自己相關的事情時很少有人能做到客觀,哪怕是青田家的武士們,若是提及這個戲劇他們多半會嘲笑平民的不自量力。可輪到提出自己假扮成平民時,除了領隊的三名武士以及或許還有彌次郎以外,其它的那些個貴族老爺都信心滿滿覺得自己能做好。
骨子裡的東西終究是變不了的,哪怕披上百姓衣物,言行舉止也仍是貴族。而且這些人提出這個論點時也未曾考慮輜重應當如何攜帶,習慣了以馬匹代步的他們又是否能撐得住一路的步行?
哪怕是以上的問題都有解決方案,夏季正是農忙之時,在這種情況下浩浩蕩蕩十數人的平民隊伍漫無目的地穿越領省,顯然也是少不了會被關卡的人盤問。
而到那種時候扮作平民的他們又該如何應對回答?
武士接受的是標準教育,識字率高許多事情也都能滔滔不絕侃侃而談。但平民不是這樣,哪怕月之國花了不小的力氣進行基礎教育普及,也仍舊只是限制在非常基礎的程度。
大部分平民甚至連標準的和人語言都無法流暢地說,到頭來許多地方其實仍舊保留了大量的方言用語。鄉里鄉親交流之時用方言多於標準語,即便是講標準語時也常常會遇到一些詞彙無法表達通透,因此說到一半忽然換成方言之後再換回標準語也是常有的事情。
就拿章州方言來說,此地有一個經常被提及的詞彙是指以和人的食具筷子夾起放入到容器之中的。
寫作月之國的語言無法成字,在標準語當中並不存在這樣的表達方式,但本地的旅店和茶館之類但凡有涉及餐飲的地方就經常可以聽到客人與店員們用這個字節。
勉強翻譯的話以標準語可以寫作夾,但並不完全準確。因爲這個詞比起“夾起”還包括了“放入”的部分,所以客人們有時候會開口要求店員給他譬如夾幾顆煎餃,類似這樣的情況實際上就是要求店員爲他續盤,在餐盤當中多添一些個食物。
人是一種很懶惰的生物,在可能的情況下總會把一些東西給省略掉。而在同一地區同一文化薰陶下長大的人可以心領神會那些被省略掉的部分,外地人卻會滿臉迷惘完全聽不懂在講些什麼。
越是深入市井之中,這些細節薰陶留下的印記就越是深刻。因此要他們這些在封閉環境下成長的武士扮作市井小民?——怕不是一開口那個嚴謹的措辭和詳細的語句,就會讓對面的人印象深刻。
原因有許多,各種總結下來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還是扮成武士更好。因爲這些人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副武士做派。
哪怕貴族相較平民更爲稀少,單從數據上來看依然以貴族裝束出行確實更加引人矚目,有一些事情卻也並不是光會算數就能搞懂的。
最終的結果是亨利的觀點取勝,鳴海同意了賢者的做法採用瞭如今的模式。但否決了這部分武士的提議,爲亨利引來了相當程度的不滿。
武士們大多仍是剛愎自用的,哪怕在一部分事情上面因爲不可抗力而接受了現狀,整體上一直在自身更爲優越的思想薰陶下成長的他們,卻也仍舊很難接受其他人的反駁。
理由已經羅列出來,詳細而又客觀地爲他們分析了原因,也正因如此才成功說服了鳴海按照亨利的路子來。可儘管如此這一批武士對他的敵意卻並未就這樣被抹平。
也或許恰恰相反,正因爲賢者證明了自己的思路的可行性和靠譜程度,以阿勇和之前逃跑受傷的幾名武士爲主的這些高級武士纔會對他意見頗大。
——因爲這就好像在說他們提議的喬裝成平民,是一種異想天開的幼稚想法一樣。
被落了面子能幹淨利落地承認自己錯誤的人少之又少,加上武士這種生物又是以榮譽爲尊。就是因爲這點在冒險者出身的洛安少女看來有點不可思議的原因,這些之前還一口一個先生地對賢者予以尊崇的人,就開始和他單方面玩起了冷戰擺臭臉。
不論自己開口說出來的東西有多不成熟不可靠,都不允許別人反駁。
上流社會教育出身一生順風順水習慣了被別人奉承和應諾的人,到頭來都免不了會形成這樣的性格。那三名之前有辱榮譽逃跑受了輕傷的武士會積極想要表現自然是爲了洗刷自身的不名譽,而阿勇這個原本和彌次郎走得很近的隊伍中第二年青的武士之所以也會站到他們那一側,原因卻是剛進入紫雲時賢者阻止他出手和章州武士起衝突那件事。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哪怕亨利的所作所爲皆是爲了隊伍着想,阿勇卻也只看得見他像對付調皮小孩的大人一樣抓住自己的手,阻止自己出手的行徑——在他看來這大約是一種侮辱。
拉曼人對於和人武士的“格局小”這種點評終究是直指要害的。瞧不見大局只能拘泥於個人層面的小情緒與榮譽等問題,追求表現,對於團隊整體沒有概念。哪怕是爲了集體着想,一旦有他人干涉自己視對方身份便會產生敵意。
賢者終歸只是一介異邦人之身,是作爲客人存在於這支隊伍之中的。在武士們看來如果他們覺得他的意見可以被採用時,那可以作爲參考。如果能經常性提出有意義的意見,那他確實有被尊敬的價值。
可直接干涉自己的行爲這就有些喧賓奪主了。
“把自己當什麼人了?”那天凌晨洛安少女在路過時曾一度聽到那幾名武士湊在一起小聲地說了這樣的句子。
這種事情亨利其實都知道。其實即便是相對來說客觀的鳴海等人也存在這個毛病,這也是爲什麼之前和足輕鬧矛盾的時候他沒有表現得過於積極想去提意見解決的緣故。這裡終歸是客場而不是主場,很多事情應當照顧到主人家的尊嚴和立場,不能表現得他纔像是這個隊伍的話事人一樣。
但事出有別,剛到紫雲的時候情況緊急若是他不出手的話阿勇應該已經把刀拔出來了。在處於新京直接管制下,擁有完善法制的城鎮,武士也只有在確認自身具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可以拔刀,而對方那時候擺明了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周圍又有很多人圍觀。
一旦拔刀,到時候官府的華族過來過問,怎麼着都是他們吃虧。
這一次也是因爲計劃需要趕快確定執行,他便直接迅速地否定了想要表現的武士們提出的可行度極低的方案,沒有給他們留什麼情面。
洛安少女看着自己老師的背影,越發覺得作爲無所不知的賢者有時或許也並非好事。
知識是沒有感性不會波動的,正確的事情就是正確的事情。
可人心不是。
人是善變而又容易混亂的生物,有時候明明是錯誤的事情卻不允許別人去糾正。
明明他提出的意見確鑿無疑是正確的,是爲了團隊着想而制定出來的完善方案,可卻有人因爲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被比下來從而擅自地感覺到被冒犯了。
本來只是事與事之間的辯駁,誰提出的方案更加出色就採用誰的。但事情卻沒有就此結束,不肯承認自己抖機靈似地拋出來的想法不成熟的武士們,轉而開始抱團進行人身攻擊,認爲不過是一介異邦人一個客人的亨利有些過度干涉隊伍的決策。
因爲知道這些知識,擁有這些相關的經驗,所以人們會仰仗他來解決。
可是在仰仗的同時卻又會有其他人莫名其妙地就開始進行攻擊,或許是因爲心裡不平衡或許是因爲這般那般的小情緒。
那就讓這羣傢伙去鬧他們的小情緒吧,不要開口不去解決事情,讓他們自生自滅。聽起來似乎很暢快,但這種破罐子破摔只要還在一起旅行,就終有一天會變成砸自己腳的行爲。
所以爲了整體着想他仍舊只能站出來。
若是完全無知,不被任何人指望的存在的話,這種事情也自然不會發生。
揹負着很多事情,懂得許多,哪怕並不全能但卻近乎全知。許多問題他都有解答,許多事情他也可以解決,可儘管如此,正因如此。
他纔是孤獨的。
“人們嚮往天才,但不會親近天才。”米拉想起過去看過也曾聽自己老師說過的話,現在回味起來,這句話卻又有幾分別樣的滋味。
高級武士們對賢者的敵意因爲之後沒有日常吃得慣的白米飯一事繼續加深,即便這其實並不是他的錯,這羣人卻也需要一個對象來把自己各種小情緒和生活中的細小摩擦與不滿投射過去。
一羣大老爺們,平均年齡都在30歲前後自稱高貴武者的貴族。
到頭來卻因爲心理不平衡之類的問題,連自我調節都做不到,而是像十來歲的青少年一樣抱團試圖玩孤立和攻擊。
被小情緒所掌控而看不清大局,自我中心覺得自己的情緒是最重要的。
“真是。”燥熱的夏季,看慣了的景色,洛安少女拿起汗巾擦了擦自己的額頭。
“糟糕的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