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家主大印
呼吸聲是極淺的,有急有緩。
卻因爲空間裡氣氛靜謐,一縷一縷的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到底是誰鼻息裡出來的聲音。
申璇眼睛已經哭得紅腫,眼皮擡起來看牀邊坐着的老人的時候,有些累,眼白裡的紅血絲根根分明。
她看着裴立手中端着的魚湯,那個動作,那麼小的一個動作,她卻看得清楚。
清楚之後覺得鼻子分外痠痛。
從嫁進裴家過後,這個老人是最早給她溫暖的人,然後是錦悅,錦瑞,跟着是梧桐苑的人。
也許正因爲有他的庇護,在別人對她刁難的時候,他站出來苛責,訓斥,所以她才能安好的活到裴錦程醒來。
這時候老人臉上掛着淚水,眼瞳裡不再像平時裡那樣複雜看不通透,滿滿的都是悲殤。
可是她的孩子……
眼淚又流了出來,她說不出來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阿璇,小產也是坐月子,哭不得,以後眼睛得落下毛病,你聽爺爺的話,先吃點東西,啊……”那一聲“啊”,就像小時候爺爺哄她的時候那口吻,帶着哄,帶着點求,爺爺端着小碗,哄她吃飯,“小五乖,張嘴,啊……啊一口,真棒,小嘴巴張口,啊,啊,啊一口。”
那樣的口吻……
次次回想起來,又酸又甜。
凌晨四點了,她沒睡,丈夫沒睡,爺爺也沒睡。
裴錦程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爺爺端着湯碗,坐在自己孫媳婦的牀前,希望她能喝一點湯。
裴家向來對孩子的自理能力要求甚高,摔跤不準扶,自己爬起來。
吃飯從會抓拿東西開始就自己吃,哪怕灑得到處都是,也不準人喂。
裴家的男人必須很早獨立,絕不嬌慣着養,一小點病絕不準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包括錦悅錦優都是這樣長大。
爺爺除了信佛信道的一些理論,他還信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他喜歡給孩子的成長中製造一些小磨難,以此來加強孩子的抗壓能力和應變能力,他說,沒有這樣能力的人,是不配當裴家的子孫的。
從小到大,即便自己這個嫡長孫,也沒有享受過一次爺爺喂吃食的經歷。
從來都沒有……
他知道,爺爺的痛,不比他的輕,有更重的負罪感。
“阿璇,吃點吧。”
申璇撐着要坐起來,裴錦程趕忙拿了兩個厚枕給她墊在身後,小心的扶起她,“小心點,有傷。”
申璇擦了眼淚,張了嘴,裴立一口魚湯喂進她的嘴裡,看到申璇吞了進去,裴立眼睛又是一紅,“阿璇,對……不起。”
生叔站在一旁,他跟着裴立將近四十年了,四十年,風風雨雨,打打殺殺的走過來,裴立在他的跟前,幾乎一個不倒的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他哪裡都不想去,一家子也安排在裴家。
因爲離開裴家,他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信服的人,無論對錯的信服,便是信仰,人一輩子,怎麼可能輕易找到信仰?
這個人何曾對人說過“對不起”三個字。
可今天晚上,他說了兩次。
二十年前,他親手把自己的四女兒杖得奄奄一息,也未曾對任何人說過“對不起”,也未曾像這樣流過眼淚。
當時三個兒子忤逆他,誓要把裴家分家,爲冤死的妹妹討回公道。事實證明,離開裴家就算有翅膀也沒有軀幹,他一點點把三個兒子收服,把裴家那段秘辛壓下去。
他跟在裴立身邊這四十年,親眼看着裴立一點點把裴家推向g城第一豪門的位置,把裴家的根基壓在南方,即使是三爺去世,沒了軍政勢力,又有幾個有軍政背景的家族敢公然對付裴家?
不過是因爲“裴立”二字在南方的威信,並不是誰都敢去冒犯的。
明明昨夜禁園,最最痛心的是這個一家之主,現在卻要忍着自己的心痛要對孫媳婦說“對不起”,還數次落淚。
這麼幾十年,除了四小姐,申璇是第一個讓裴立喂吃食的人……
生叔站在一旁,心裡強壓着心酸,他似乎看到了裴立真的老了,他的腰背已經彎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申璇搖了搖頭,嘴角牽了點笑,她從裴立手中接過碗,把碗放在牀頭櫃,伸手抹了裴立臉上的淚,輕聲安慰,“爺爺,您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對在先。別難過,孩子還會有的,我和錦程都還年輕,再養半年身體,我們就再懷一個,到時候一定讓您第一個抱,好不好?”
裴錦程轉身走出病房,他又靠到門外的牆邊,他安慰她的那些話,她又拿出來安慰爺爺。
他知道,她一定心痛死了,可她還要安慰爺爺。
他以爲她會跟爺爺大鬧一場,鬧到爺爺無話可說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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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說,是她不對在先……
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但她卻對朝她下手的人說,是她不對在先……
申璇靠過去,靠在裴立的肩頭,裴立顫顫的伸過手,好一陣才試探着拍着她的背,“阿璇……”
申璇的頭搭在裴立的肩頭,眼淚滴在他肩頭的衫子上,“爺爺,您做得對,這麼大個家,要把幾房人管在一起,不容易,我犯了錯,就該罰,這樣以後錦程做了家主,纔不敢有人把我做錯的事拿出來頂撞他的威信,爺爺,您沒做錯,別難過……”
裴立撫着申璇顫動的後背,心痛難忍……
他拿了紙巾揩乾申璇臉上的淚珠,端起魚湯,一口口的喂她,直到魚湯被申璇喝得乾乾淨淨。
裴立走後,裴錦程才又進了房間。
看申璇不願和他講話,他也不再說什麼,她的左手輸着液體,他便在她的右邊睡下來,替她蓋好被子,她的右手撫在小腹上,他便把手搭上去,放好。
讓她的手,慢慢的暖起來……
當晚,裴立一病不起。
已經是翌日下午,裴家的人才聽到風聲,紛紛過去看望,生叔閉門,稱老爺說誰也不見。
一時間原本風平浪靜的裴家突然間有了風雨飄搖的感覺。
到處都能嗅到一股蠢蠢欲動的味道。
汪鳳鳴領着裴錦瑞從沁園回到自己的苑所後,馬上關了門,拉着他坐到沙發上,急急問,“錦瑞,老爺子的家主大印還沒有交給大房吧?”
裴錦瑞坐好後,“爺爺一向把權利看得重,而且交家主大印不是該有儀式的嗎?媽,你是不是記憶力減退了?”
“錦瑞,如果老爺子這麼過去了,你有大印呢?”
裴錦程怔了一怔,“媽?”
“裴錦程本來就不該醒!家主之位本來就該是你的!”
“……”
“錦瑞,這時候已經很關鍵了,老爺子這麼多年可從來沒這樣過,怕是不行了。會不會跟你姑姑有關係?要不然再下點猛藥?”
“……”裴錦瑞沉吟須臾,“媽,爸受傷的事,你忘了?姑姑的事,不要再拿來做文章了。”
裴錦瑞嘴上這樣說,可是心裡已經開始打起了算盤。吸空卻哭聽。
汪鳳鳴一聽,一時明瞭,恍然大悟,“瞧媽媽這腦子,關鍵時候就是不中用。”1dago。
裴立躺在牀上,脣色蒼白,生叔照着醫生開的藥,分配好,然後去倒水。
“阿生……”
生叔剛走出幾步,裴立便閉着眼睛綿着氣息叫道。
“誒,老爺,我在。”
“阿生啊……”裴立擡了擡手。
生叔已經重新走回到牀邊,蹲下身來,把頭支過去,聽裴立想說什麼。
“老爺,您說,我在。”
“阿生,我死了後,你一定要好好看着禁園,她若不知悔改,這輩子只要你活着,就不能把她放出來,不能……”
生叔鼻子一酸,“老爺,您別說胡話,這幫孩子,還得您自已看着,我一個下人……”
裴立搖了搖頭,“我會跟錦程說,錦程他會把你當伯伯看,你不是下人,我何曾把你當過下人?”
生叔當沒聽到一樣,笑着理了理裴立腋下的被子,“老爺,您還健實着呢,這一口氣,順過去兩天就好了,咱們過兩天出去走走,等心情好些了再回來,您看成嗎?”
“阿生啊,我這口氣,怕是順不過去了,我的兒啊,女啊……”裴立聲音哽咽,“還有我的重孫……”
這是生叔這輩子都沒有見過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的裴立,忍了好幾天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老爺,這不是您的錯,您都是爲了他們好,這二十年,很平靜,裴家在南方的聲望也很高……”
“咳……”裴立嘴角抽了幾下,突然一咳,咳出一口鮮血。
生叔大駭,“老爺!”
裴立驀地睜大眼睛,枯老的手張在空中,抖着指向門口,連氣顫聲,“去!去!把錦程叫過來,錦程……錦程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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