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五十三、野渡

封秦心思何等縝密, 劉正風話中失漏一聽即知,便問道:“是誰託你護着我們的?莫非是小風——”一句“莫非是小風麼”幾乎脫口而出,驀地記起那孩子體內真氣尚未調和, 又教自己戳中了睡穴, 縱然如今醒過來只怕也沒什麼力氣, 不覺微微苦笑, 心道這幾日離了開封便神思恍惚, 不知怎麼,有的沒的總要想到他身上。

他提及“小風”二字,劉正風面上便是一慌, 忙搖了搖頭,結結巴巴的道:“這不能說!我和師兄、我們答應了的!”

這少年年紀稚嫩, 閱歷淺薄, 一言一語間盡是不諳世事的天真, 越說便越是欲蓋彌彰。封秦一笑,心下已是瞭然, 忽聽莫大淡淡接口道:“你走後第二日,華山派風師叔託我暗中送你一程。”冷冷瞥了身旁師弟一眼,又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說不得,便幫他一幫罷了。”

劉正風教莫大一雙眼看得一凜, 卻不敢說話, 偷偷瞟了眼身後馬車, 喉中模模糊糊“嗯”了一聲。

五嶽劍派憑輩論交, 各門各派敘過了輩份, 彼此等級嚴格。風清揚是華山劍宗蔡子峰的幼徒,年紀雖輕, 卻與各派掌門平起平坐,莫大便以“師叔”稱之——近日江湖上將華山風清揚離經叛道投靠魔教傳得沸沸揚揚,他卻權當作沒聽見一般。

封秦笑道:“那便承蒙閣下照拂。”望莫大師兄弟遙遙一拱手,趕着老驢車再不搭話。

……那孩子既然託莫大師兄弟沿途照應自己,想來便已是放下了罷。

——只這麼想着,便帶了隱隱的欣慰之意,然而彷彿欣慰得極了,綽綽約約竟反生出了霜天寥落裡說不出的悵然:當日蜷着尾巴做松鼠時,書院裡讀到莊子《南華》“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溼,曷若相忘於江湖”一句時頗爲感慨,來來去去揣摩了不知多久,而如今灑然一去、心思牽結的模樣,倒沒那孩子脫得開了。

雨聲漓漓,敲打在頭頂車檐上,不多時聲音便漸漸濁重起來。正是江南落花時節,官道兩側樹色稠碧,被雨水洗卻了浮塵,宛若染就青綠山水時硯上渲開了的石青,濃濃淡淡,辨不清深與淺的邊緣。莫大的胡琴不知什麼時候又響將起來,雨中飄搖着猶如嘆息的悠長調子,兜兜轉轉,冷眼旁觀似的蒼涼。

小儀從傘底伸出隻手掌探了探,道:“雨下大了。”將紙傘往封秦頭頂推了推。封秦一笑,回手攬住了妹子,揚聲問莫大道:“這雨一時半會兒想是停不了,我瞧前面渡口有戶人家,咱們借宿一晚,明日再走不遲。莫先生,你說怎樣?”

身後胡琴挽出了一痕澀音,莫大似是一聲啞笑,悠然答道:“咱們是保鏢的,做不得主,自然你大老爺說了算。”

沿路而行,半里外水畔的野渡旁用茅草搭就了一方簡陋的小屋,似是供往來行旅歇腳之用,卻並非什麼人家。這條官道原本僻靜,野渡荒棄,便也招不來幾個行客,封秦等人在屋前下了車,推門進去探視時,只見其中幾張窄榻矮凳都結滿了灰掛,黴氣沖鼻,正不知到底多少年沒有人來過。

屋前兩根門柱撐開了半丈來寬的草檐,衆人卸了車,便將一驢一馬栓都在檐下避雨。封秦見兩輛車身一高一矮的都在雨裡澆着,笑道:“明日一早,怕是車裡要潮透了。”攜着小儀走進茅屋。過得片刻,莫大師兄弟也先後進了屋,莫大拎着胡琴在前,他身後劉正風背簫抱琴,身側攙着一人,黑衣廣袂,卻是曲洋。

當日封秦與曲洋同在綠竹巷中借住,話雖不多,卻也相交莫逆,彼此相視,不由各自一笑。封秦黑眼略轉,掃過曲洋頰側的細碎擦痕,頷首爲禮,微笑道:“我便不問什麼‘別來無恙’的廢話了。”

曲洋脣邊露出一絲苦笑,道:“看你氣色,我也不必問了。”擺了擺手,緩緩走到窗邊凝視雨勢,低低的道:“明日一早,馬車裡定然溼透了。”眉峰微皺,隱約透着幾分憫然。

他這話與封秦所言幾乎一般無二,較之封秦的漫不經心,卻分明又多了些冥滅難察的隱諱意味。劉正風少年明亮的目光顫了顫,瞧了一眼窗外,再回望一眼自家師兄的漠然神情,輕輕咬住了嘴脣。

雲壓得重,將近黃昏時天色便暗了下來。屋內積年不用的半截蠟燭點燃了,一燈如豆,泛着微微的塵土氣。燈下莫大抱臂倚在牆角將瞑未瞑、劉正風照顧着曲洋歇在一邊,封秦則抱着小儀挑了個角落坐下,將胸中所藏的武功訣竅傾囊而授,教小姑娘一遍一遍的悉心記誦。

他平日裡極是護短,從來不曾對妹子說過一句重話,此刻卻如同換作了另一個人,眼色清明冷厲,其間褒許斥責,再容不得半分含糊。小儀畢竟孩童心性,幾次貪玩分了神,不過漏聽了幾句,居然被他訓得幾乎直哭出來。

兩人一教一學一問一答,不知不覺已然夜色深沉。待封秦哄小儀睡下,桌上的半截蠟燭早燒作了一攤凝固的燭淚,窗外蟲聲唧唧,忽遠忽近,落月寒涼的銀輝下倏忽一響,身外一天一地反而愈加靜謐空靈。

卻原來雨已經停了。

封秦自小儀榻邊站起身來,覺得冷了,便自包裹中取出一件外衫披在肩頭。他來這異世後便身無長物,身上穿的都是風清揚的舊衫,那衣衫略大了些,直裾寬闊的流擺長長地拖在身後地下,月光下依稀了流暢垂墜的紋理,側影修長瘦硬,便猶如將軍破碎在瀚海風沙裡的戰袍。

忽聽一人壓着嗓子啞聲開口道:“欲速則不達,小姑娘年紀太小,你這麼逼着教她武功,不怕嚇怕了她麼?”語意頗不以爲然。

封秦回眸一笑,搖頭道:“她學得多少便是多少罷。莫先生多慮了。”

牆角的陰影中莫大略微直起了背脊,道:“斷沒有你這麼教人武功的——不過我方纔聽你說的武功,那天嵩山封禪臺上正教幾十號人困不住你一個,卻也不像是虛言了。”

封秦隔空抱拳,笑道:“見笑。”

他瘦影纖致,皓腕如雪,偏這一擡手,卻又透出了極疏朗的味道來。莫大眯成一線的眼彎了彎,道:“將軍氣,落魄氣——倒像是幾百裡大營煉就來的。封先生,你一雙空手,教小姑娘的多是分水匕峨嵋刺之類的短兵刃,可你這個人,只怕卻是使長兵刃的。”

他與封秦差不多年紀,佝僂着腰板,一望之下邋邋遢遢庸庸碌碌,一番話侃侃而談,眼光之銳識人之準卻教封秦也不由暗暗失驚——封秦卻也是個極爽闊的性子,只一怔,忽然哈哈大笑,望莫大長身爲禮,笑道:“佩服,佩服!”

莫大微微一笑,道:“生受了。”胡琴琴弓輕震,反手一扯,一抹長音音色嘹烈,靜夜裡遠遠地送了出去。

他胡琴自來悽清,這一唳卻宛然天馬嘶鳴,蘊着森森寥落的兵聲劍氣,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封秦扣指相和,長聲道:“烽火照西京,胸中自不平……”眉間豪氣驟起,猛地長袖一拂,捲過一旁門邊靠着的長棍,閃身出門,便這麼以棍爲槍,踏着古詩一抑一揚的節律,將胸中一杆□□徵殺無兩的招式一招一招的遞將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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