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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每一次分離,剛剛轉身,就開始想念。

方園坐在候機樓的椅子上,等一小時後登機,窗外停機坪上的飛機近在眼前。而他眼前的,唯有自家小孩剛纔的音容:5分鐘前她站在出關口外,像一棵小豆苗在向爸爸擺手,小小的臉上有着可憐兮兮的笑;15分鐘前她偎依在爸爸身邊,嘟噥“我感覺越來越回不去了”,而此刻她正揹着書包走出機場,一顆小小的心裡充滿着哀愁……

不捨之感席捲心中,他甚至多麼想把她帶走。他發現自己在流淚,像個小孩在這陌生的機場裡淚流滿面。

一箇中年男人坐在方園側旁,在打量着他的異樣。

方園尷尬地別過臉去,抹了一下眼睛,看着別處。後來,方園轉過臉來時,發現他還在看自己,並在朝自己笑。

於是方園嘀咕了一聲,不好意思,剛剛是與小孩子道別。

哪想到這中年人伸過頭來輕聲說,難怪。

在方園後來的回憶中,他與這位天體物理學者的交談就是這樣開始的。

物理學者說自己的淚點也很低,以前一家人分處幾地,飛來飛去,每次在機場送行,心痛比分離本身還難承受。10年前他受聘於美國與中國內地兩所高校,兩地飛,有時與家人一別就是半年一載,那時兩個小孩還半大不小,每次別離,小孩都哭着不讓爸爸走,搞得心情一路沉重。

這中年人面容俊朗,高高的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鏡,斯文而幹練。在方園有生以來的經歷中,他發現每當自己不順當的時候,常有好心人出現,表達他們的勸慰。這位顯然也是。

於是方園告訴他自家小孩的留學狀況,還告訴他,小小年紀出來讀書,不是捨得分離,而是更不捨得孩子的將來。這次自己一路過來,看到了好多這樣的小孩,比傳說中的還要壯觀,像一頂頂漂洋過海的“小降落傘”,在北美這邊遍地都是,可以想見每頂小“傘”後面,都

有個牽掛的家庭。

物理學者點頭,他懂方園的意思。於是方園問他,你做研究經常來美國,你知道這邊的人怎麼看待這樣的“少年留學潮”嗎?

物理學者想了一下,說,真的沒有哪個民族,會像我們中國人這樣爲了孩子以後過得好,而忍受當下的骨肉分離。據我所知,許多老外教師對此不可理解,即使對於那些有媽媽跟來陪讀的,他們也不理解,他們納悶:爲什麼這些小孩的爸爸平時全都不見蹤影,到中國春節的時候又突然像候鳥一樣出現了?他們無法理解這種夫妻、子女分離竟然是爲了小孩以後過得好。

他伸出雙手,放在嘴邊,做了一個老外覺得不可思議的表情。

方園可以想見那些老外滿臉的荒謬感,其實,凝神回望過去,誰不覺得有些怪呢?那樣的娃娃臉,形單影隻,涌動而來,確實是有些怪,還有無奈。於是方園笑了笑,告訴他這樣的奔逐是因爲感受着風向,因爲在算,因爲安全感,還因爲環境生態,等等,焦慮由此而來,本來小孩就是每一個家的未來。

物理學者有一雙溫和的眼睛,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那些飛機,告訴方園,算來算去,穿梭來去,多半是因爲心裡的那點不安全感,但如果按照天體物理的思維,拉到這天宇高處,拉到無窮盡時空,這一刻的世界、人羣、人人心裡的那點焦灼、手裡正在折騰的那些事,包括那些奔逐、潮流,和所謂的不安全感,都只是這宇宙間的一個點,一個茫然的、小到不能再小的點。而勞碌、焦慮、奔逐在這樣的一個格局裡,更是一個小點裡更微弱的點,能改變什麼?那樣的焦灼、奔波、算計其實只能讓你無法停歇,心中生亂,沒有什麼意義。個體的意義只是來過一場,相遇過,有緣分讓彼此吸聚在一起,這一刻好過一些,讓這小小的點裡的小小的點有一些好過的感覺……

方園不知道這物理學者只是在勸自己放寬心,還是他本來就這樣玄虛,但方園眯起眼,望向候機

樓高高的吊頂,試着以他說的角度,將自己拉到高處,越過候機樓,越過高空,越過那些正在飛翔的飛機,去回望剛纔那個讓他心痛的小身影時,心裡確實好過了一些。

或許是因爲鬆了一些,那些與“此岸彼岸”“好前景”相關的茫然,好似真被消去了,只剩下這個小身影,與自己相遇一場,就讓她多點高興吧,這是唯一。

物理學者微笑着在說他的往事,他說,有一次就是在這個機場裡,自己準備出發去中國,去做一個爲期近一年的項目,兩個小孩抱着爸爸不肯讓走,太太見狀也淚流滿面,那一刻一家四口發現不能分離,分不了,於是瞬間改變了主意。

他說,我當場決定帶他們洄流,立刻買了另外三張機票,結果兩個大人兩個小孩一起回來了。

洄流?方園睜大了眼睛。他想到了昨天溪流裡的那些魚。

嗯。物理學者說,回中國之後,兩個小孩進了國內的小學讀書,老婆在家做主婦,得失利弊不能簡單去比較,但一家人廝守在一起,在小孩沒完全長大的時候,我們是在一起的。

方園懂他的意思,但方園笑着誇他,那也不是誰都能這樣做,都有這樣的條件。

這中年學者“呵呵”地笑,眼角微微揚了揚。

方園凝視了他一眼,恍若凝視與自己相對的一極,它給自己些許輕緩的呼吸。

方園在登機前,突然看見妹妹方芳發過來一條微信:哥,我正在浦東機場,等着乘飛機回美國,這次回來比較倉促,本想多待幾天等你回來,但等不了了,媽媽跟我又吵了,我真的很難過,你幫我勸她一下,另祝海萍安康……

方園很詫異,妹妹在上海,也在等飛機,正要飛過來,而我正要飛過去,她們又吵了?那種徒勞奔波而荒謬的氣息,從手機屏裡蒸騰而上,讓他眯起眼,他擡頭去看窗戶,試着將自己拉到高處。

物理學者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登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