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陸淺夕此時正費力地站在桌子上,舉高了手中長長的掃把,小心揮舞着手臂,讓掃把除去天花板上的蜘蛛網。
因爲個子的原因,她即使拼命地伸長了手,仍是夠不着用掃把清潔掉角落裡的蜘蛛網。
額頭上慢慢地冒出細小的汗珠。
她試圖踮高一下腳尖,誰知右腳的膝蓋竟一陣扯痛!
陸淺夕咬了一下脣,暗暗吃痛,自己怎麼能粗心地忘了膝蓋上有傷呢!
“陸淺夕。”
陸淺夕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低頭往下看,看清來人是徐維川,陸淺夕面無表情。
“同學,什麼事?”她的語氣,是一貫的淡漠。
儘管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外表俊朗、成績在全級名列前茅的徐維川,一進來這個班就以壓倒性的票數當選上了班長。
但這些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呢?
“我來幫你,可以嗎?”
徐維川滿臉笑容,指了指她手中的掃把。
陸淺夕仍舊不動聲色,心想反正自己也沒法完成,乾脆成全他的好意。
於是,她默不作聲地放下手中的掃把,然後俯下身來,忍住膝蓋傳來的疼痛,準備跳下桌子。
“小心點。”一隻男生的大手,扶住了她的手臂,想幫她。
南方的四月已經有了些許夏天的味道,男生手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校服,源源地熨燙着皮膚。
陸淺夕下意識的想抽回自己的手臂。
“我知道你受傷了。”徐維川語氣肯定地說。
聽到這句話,陸淺夕飛快的擡起頭,眼睛裡充滿了驚慌。
06
她和他一點都不熟。
她一向爲人冷淡,不喜歡主動和別人交談。作爲高二的學生,在這個學校,已經不是新生但也算不上是老油條。高二因爲選修文科理科而分班,她毫不猶豫選修了最有把握的政治,以良好卻不算優秀的成績安全地進了文科重點班。雖然來到了一個全新的集體,陸淺夕還是保持獨來獨往、沉默寡言的性格。她平時在課間,經常會聽到在旁邊聊八卦的女生們提起“徐維川”這個名字。
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外,對他毫無瞭解。
可是現在,他卻貿然的走來她面前,看穿了她膝蓋上的傷,還揭穿了她!
而在這之前,她甚至沒有主動和他說過一句話,他們之間連有過交談都沒有。
如果硬說是兩個人之間有過交集,那麼上個星期的體育課,他自作主張地接下她正在寫的詩歌,不知那算不算是交集。
“同學,”冷冷的聲音從陸淺夕的嘴裡滑出來,“我自己可以。”
說着,陸淺夕不假思索地甩開了徐維川的手,
她自己可以。
她不用任何人來幫助她。
徐維川有些錯愕的看着陸淺夕衝出了教室。
在她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是一股濃濃的正骨水味道。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07
跑到門口的時候陸淺夕沒注意看路,撞上了剛想走進來的女生,她急急地說了一句“抱歉”,便跑了。
留下一頭霧水的林鬱緒,帶着黑框眼鏡的她擡頭看了看站在教室裡臉色凝重的徐維川,又看了看跑遠的陸淺夕。
女生重心不穩的背影,似乎是腳受了傷。
林鬱緒若有所思地走進了教室。
08
自從到這所高中以來,陸淺夕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的慌張過。
更確切地說,是受驚。
從一開始來到這所學校,她一直默默無聞,沒有太光彩奪目的成績,也沒有出衆的外表,更沒有討人喜愛的性格。在這裡,所有認識她的人,幾乎都是這樣來形容她的:“怪里怪氣的”、“不怎麼了解啦”、“很少話”、“我有點懷疑她是自閉症喔”、“陸淺夕,很平凡的那個”、“超不合羣的哩”,還有“我不認識這種怪胎”“有時真懷疑她不是這個地球的人類”等等。
嘲諷的、貶低的、輕蔑的形容詞。
諸如此類的形容詞。
它們就像是一張巨大的黑網,日積月累,一點一點地收緊,將陸淺夕包圍在中間。
它們張牙舞爪的,不斷地流着惡毒的汁液。
日夜肆虐。
至今,令她唯一有所觸動的是那句話——
“有時真懷疑她不是這個地球的人類”。
彷彿棉絮裡面的一根銀針,居心叵測地紮下來,準確無誤地扎痛了最微弱的一道神經。
有時候,我也覺得,我不應該再活在這個世上,遊魂般在茫茫人海里漂流,如同行屍走肉。乾涸成一口枯井的心,讓我常常覺得,流離失所的我,還活在這個世上,真的很多餘。
而現在,在班上深受老師同學好評的徐維川,他居然一針見血地拆穿了自己,那種滋味,就好像是被他發現了最隱晦的心事一樣。
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你站在可以狂歡的那頭,我一直在孤單的這頭。
不同世界的人,爲什麼你會越過那條涇渭分明的界線,對我說:小心點,我知道你受了傷。
雖然這種冒昧也被美其名曰“關心”。
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不安。
09
放學後依然是牧憶莫把她送回家。
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說複雜,也沒那麼複雜,說單純,也並不單純。
在她眼裡,對於他們的關係,最好的定位就是“仇人”。
牧憶莫離開的時候,還不忘對她千叮萬囑的。
其實那天撞車導致小腿上的擦傷,已經好得差不多,開始結痂了。只不過是一點點的傷,但這幾天牧憶莫待她像個嚴重受傷的病人,語重心長地告訴她不要碰水,不要吃醬油,要多吃魚肉。
今天早上來他接她上學的時候,靈敏的嗅覺使他聞到她身上的藥水味,問她哪裡受傷了,她只是說已經擦藥了,便再也不肯搭理他。
他二話不說去藥店買了一大堆藥走出來,硬塞進她的包包。
其實她沒有那麼脆弱,只不過是右腳的膝蓋新添了傷,淤青了一塊。就是因爲怕他看到,纔會刻意在大熱天穿上了秋天的校服長褲。
牧憶莫卻不太信她,他不厭其煩地提醒她記得塗藥水,一定要用力揉。
對於他深切的關懷,她置若罔聞。
她並不是身嬌肉貴的大小姐,一直都不是。
正如著名作家李碧華所說,小孩跌倒時,若左右一瞥,沒有大人在身邊,竟便不哭,乾脆自己爬起來算了。——有人呵護你的痛楚,就更疼。沒有人,你欠矜貴,但堅強爭氣。
事實便是如此,深受寵愛的人才會弱不禁風,好比戲子,有觀衆捧場,你便表演賣力些,無人觀看,再怎麼盡情表演,都像是在孤芳自賞,難免淒涼。
而她的人生,早就是一個人。
10
回到家,陸淺夕打開門,在家裡走了一圈,發現家裡又是空無一人。
爸爸肯定是下班了卻沒回家,在外面逗留;媽媽肯定又是出去打麻將了,還沒回來。
家裡冷冷清清的,偌大的家,卻沒有一絲家庭的溫馨味道。
陸淺夕進入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放下書包後,像往常一樣,坐在窗臺上發呆。
膝蓋的傷口又開始痛了。
陸淺夕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掀起了校服褲,一直捲到膝蓋的部位。
一塊拳頭那麼大的淤青,帶着可怕的血絲,映入眼簾。
這是昨晚媽媽用菸灰缸砸到的。
只是因爲媽媽又和爸爸吵架了,她拉扯着爸爸一遍又一遍質問他爲何要外遇,爸爸不耐煩地猛力推開了她,然後帶着沖沖的怒氣摔門而去,就再也沒有回家。
媽媽一氣之下,就隨手抓起茶几上的菸灰缸,向站在一旁的陸淺夕發泄般的扔去。
全玻璃做成的菸灰缸,從媽媽的手裡脫離,重重地與陸淺夕的膝蓋撞擊後,就掉落在地板上,碎了一角。
“啊!”
陸淺夕吃痛地捂住被砸傷的膝蓋,彎下了腰。
“禍水!要不是你,我用的着和你爸這樣嗎!?趕緊滾回房間去!看得我心煩!”
尖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耳膜鼓鼓作響,陸淺夕腦海一片暈眩。
她咬了咬脣,企圖自己能清醒一點。繼而扶着發昏的額頭,轉過身,踉踉蹌蹌的走回房間。
關上門的那一刻,她還是聽見了媽媽泄恨地說——
“簡直就是害人精!你怎麼不替你弟弟去死?!”
陸淺夕關上門後,久久的站在門後面,面對着冰冷的房門,一動不動。
握在門把上的手,越來越用力,關節逐漸泛白。
一顆眼淚滴在手背上,接着是兩滴、三滴、四滴……
越來越多的眼淚,像是關不住的水龍頭,一直流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