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米一輩子,必將不負

嗯……

有火嗎?

好燙……

她身上好燙,好燙……

整個人好像被人給投放到了火爐子裡一樣,從內到外都在不停冒着熱氣兒,將她全身上下灼烤得刺刺拉拉的痛。

頭,也好痛。

眼皮兒一翻,動了動,她終於醒了。

視線裡,朦朧得像蒙了一層水霧。

嘴脣乾澀着張了好幾下才勉強張開,手指下意識一抓。柔軟的綿觸感生溫,纏繞在手指上。嘗試着動了動身體,渾身的骨頭架子都像拆散了一般,痠痛得快要不行了。

疼痛,又真真兒地告訴了她一個實事。

她嘆息,自己還活着。

幸,還是不幸?

微眯的視線慢慢遊移,她有些不太適應那麼明亮的光線了——

天已經放晴了,一切都過去了麼?

“醒了?”

男人冷峻的臉龐緩緩壓下來,佔據了她整個的視線,遮住了那束刺眼的陽光。

“二叔……”

她遲疑幾秒,聲音有些啞,如同被撕裂開了一般疼痛。然而,身體的疼痛感,遠遠不及那觸目驚心的慘烈畫面能帶給她的萬分之一。

撕心裂肺的一幕又一幕,幻燈片兒一般在腦子裡不停的回放。

陰影去不掉了。

“嗯。”冷梟雙手捧住她的臉寵,粗糙得宛若鐵質般充滿了力量感,“醒了就好,你淋了雨發燒了!”

在男人強勁的心跳聲裡,寶柒努力地回憶着。腦袋裡的畫面,還停留在那滾落的泥石流裡。

寶柒從小生活得像一根雜草,或者說比雜草還要雜的草。一直認爲她自己無論心理還是生理都有着相當強大的韌性……而這一刻,撫上自己的額頭,她只能無奈擰眉。

“二叔,他們……還好吧?”

一句話,聲顫着,問得有些戰戰兢兢。

明知道無望,卻又抱着一絲僥倖的心理。

目光切切注視她,冷梟擰了眉頭。

緩了緩,他將她上半身托起來靠在自己胸前,先順手拿過牀頭櫃上早就備好的溫水湊近她的脣邊兒,聲音沉甸甸的,目光微微有些閃爍。

“方惟九人在協和,方家人不準探視。現在情況不清楚。”

在醫院麼?

寶柒想,在醫院了就是好的。

只要有希望活着,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那小井……”嚥了咽口水,想着範鐵暴雨中撕心裂肺的吶喊聲,她又有些不敢問了。

“年小井在軍總。”冷梟懂她。

赤紅的眼圈兒溼潤了,寶柒一把揪着冷梟的肩膀,聲音有喜有憂,“她還……活着?”

冷梟正要回答。

咚咚咚——

三聲清脆的敲門後,蘭嬸兒笑着進來了。

“二爺,你吩咐的薑湯煮好了。”

抿着脣,冷梟點了點頭。從她手裡接過瓷碗裝的姜漝爲,熱氣氤氳裡,寶柒的目光是溼的,“二叔……”

薑湯碗湊到她的嘴角,冷梟語氣沉靜:“先喝了它。這是周益給的方子,生薑,蔥白,紅糖和水煎熬的,不會損傷胎兒。”

胎兒……

撫着肚子,寶柒吸了吸鼻子。

“你告訴我小井怎麼樣了?”

“先喝完再說。”冷梟的聲音沉了。

顫着小手兒,寶柒就着他的手,撐着身體有些頭暈無力,一口氣喝完竟急急喘了幾口,靠在他胳膊上。

放下碗,冷梟衝蘭嬸兒遞了個眼色。

蘭嬸兒出去了。

冷梟盯着她的眼睛,視線複雜:“情況不容樂觀。”

與他對視着,寶柒心跳如雷。

冷梟扯着被子替她掖了掖,又憐惜地將她整個人裹在了懷裡,慢慢地說着她昏迷後的事情原委。

在螺子溝的時候,已經檢查不出生命指徵的年小井,當時看起來真是死了。可是範鐵卻不甘心,抱着一線希望將人送到醫院,經過積極救助,竟然又有了心跳。

醫生說之前是微弱死亡,就是俗稱的假死。

當時滾下去的三個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傷。當然,範鐵是有意識摔下去,身上只受了一些皮外傷。

遊念汐的傷勢較重,當時就陷入了昏迷,現在同樣還在醫院進行救治。不過,她現在處於24小時的監管狀態,想要再跑,這輩子怕是不可能了。對於目前的她來說,如果就這樣默然死亡,也許會是她最好的結局。要是救活了過來,她將要面臨的審訊和處罰,會比死亡要難受千倍不止。

比較起來,年小井的情況最爲嚴重了。

雖然當時醫院通過心臟起搏等救治讓她復甦了生命指徵,可是,其它傷勢暫且不說,由於墜落地面的時候,她的頭部與大石頭有直接的碰撞,造成了重型的顱腦損傷。經過軍總的多位專家會診,立即進行了開顱手術。

結果……

多位專家的努力,保住了她的性命。不過,她現在整個人的智能,思想,意志,情感以及其它活動已經基本喪失,目前還處於需要用呼吸機來輔助呼吸的重度昏迷狀態,還沒有脫離危險期。

專家說,醒過來的機率很小。如果這種狀態持續的時間超過一個月,將會成爲持續性植物狀態,如果一直持續不醒,就成了永久性植物狀態。

植物狀態?!

臥室裡,冷梟聲音沉沉,靜得有些透着涼氣兒。

寶柒覺得心臟,嘶啦嘶啦的在揪。

“植物狀態,植物人?二叔……”看着面前關切注視自己的男人,她喘了一口氣,輕聲兒說:“我要去醫院。”

男人冷峻無波的臉色沒有什麼表情,小心翼翼地裹緊她虛弱的身體,一雙惑人的冷眸裡,深邃無邊兒。

“不行,你還在生病。”

寶柒眼圈兒紅紅的,呵呵一聲,苦笑。

“比起他們來,我這感冒發燒……算什麼大事兒啊?”

皺眉,冷梟沉着嗓子,“乖,聽話啊。你去了只會難過。”

“二叔!你陪我去吧。我要去看看小井。”

“先休息。”

“我不去瞧一眼,能好好休息麼?二叔!”

男人目光睨着她不說話。

臥室裡,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良久……

冷梟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寶柒,你沒有做錯。不該有心理負擔。”

寶柒揪緊了他衣袖,想說什麼話,動了動嘴皮兒又咽了下去。喉嚨口像被一團什麼東西給堵着,一陣一陣噎得難受。

冷梟默了片刻,目光銳利了不少,“寶柒,我不許你怨自己。”

“我……沒有。”她否認。

看着面前的小女人,又生病又憔悴的小模樣兒,冷梟心裡一陣抽痛。喉結滑動着,雙臂死死鉗住她,沙啞着嗓子逼問:

“小雨點兒是你弄丟的嗎?”

“……”

“方惟九是你讓他找你的嗎?”

“……”

“年小井是你逼她跟着去的嗎?”

“……”

“暴雨是你讓下的嗎?”

“……”

“泥石流是你引起的嗎?”

“……”

“年小井是你推下去的嗎?”

“……”

“寶柒,你是世間先知嗎?”

“……”

“那關你什麼事?相反,抓到了逃匿的危險恐怖分子,你只有功,沒有過。任何鬥爭都會有犧牲,每個人的命運都是自己選擇的,不要揹負太多。記住:你是人,不是神!”

一口氣,被從來不善言詞的冷梟逼問了無數句問話,寶柒有些懵圈兒,一圈圈紋香狀圖案在腦海閃過之後,她原就在發燒的腦子裡,模糊了一片。

咬了咬下脣,說到底,還是一句話。

“二漢,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們。”

喟嘆一聲,冷梟妥協了。

人們總是試圖把別人從某種情緒中說服出來,跟着自己的情緒走。總是期望能指引一個轉在迷宮裡走不出來的人找到自己認同的方向。

可是,有些束縛,需要自己去掙脫。

作爲旁人,說得頭頭是道,箇中滋味兒,又能知幾何?

誰的人生不迷茫?人人都一樣。

——

軍總醫院。

天氣放晴了,泥石流的救災情況已經進入尾期。

兩個人一進門,就聽到長長走廊盡頭裡的電視正在播報泥傷害以及救援的情況。

身體縮了縮,寶柒揪住冷梟的手臂,覺得有些冷。

京都市政府新聞辦報告說:京都市5,21特大泥石流自然災害導致了約有160萬人受災,直接經濟損失達到了一百多億元人民幣,截至今日上午八時,京都市境內因暴雨和泥石流死亡的人數達到了65人,仍有部隊地區失蹤人口未查明,該數字有可能還會更新。

死了65個人!

寶柒不經意打了一個寒噤。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對人類就是毀滅性的打擊……

總有一天,人類得滅亡在自己手上。

冷梟高大的身體依舊凜然,攬一下她的腰肢兒,安撫性的動作裡有着保護和寵溺的姿態。

拉回了神智,寶柒緩了緩臉色。

她知道,自己不該再製造悲傷氣氛。

上了樓,icu重症監護室的外面,安安靜靜地坐着幾個人。

一夕之間頭髮又白了不少的年媽媽,面如死灰地靠在牆壁上,臉色雖然極度難看,不過卻有着少見的沉穩和冷靜。

範鐵雙手捧着腦袋垂着頭,胳膊,腿兒,還有腰背上明顯有着紮緊的白色繃帶。額頭,眼角到處都是淤青和浮腫。

默默無語坐在旁邊的畢笙源,目光有些呆滯。這個原本一個星期後就要做新郎倌的男人,如今有些不知所措。

另外還有褚飛和小結巴,都是憂傷的陪着年媽媽……

腦袋裡昏眩了一下,寶柒彷彿看到了身穿潔白婚紗馬上就要過上幸福生活的小井,被自己活生生地拉下了生命的殿堂,一個人在裡面和死神單獨搏弈。

走近了幾步……

她的嗓音有些發顫,哆嗦的脣看着年媽媽,哽咽又哽咽。

“阿姨……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小七來了?”年媽媽像是剛回過神兒,微微擡起頭來看着面前的姑娘,虛弱地笑了笑,挪開自己身邊兒的位置讓她坐下來,“快來,聽說你懷着身子,不要站久了,以後腰痠。”

擡頭,寶柒望向天花板,把淚水倒了回去。

年媽媽太過溫暖的微笑讓她心抽得更緊。這樣的度量和遊念汐之流相比,她無異於永不得超生的魑魅魍魎。

靠在年媽,由着她滿是皺紋的手握着,寶柒說不出話來。

安慰麼?能安慰什麼?

語言的功能,在很多時間都處於蒼白。

“丫頭,你的臉色很差,淋了雨着了寒,該好好休息的。”瞧着她的臉色,年媽媽的樣子和天下關心孩子的慈母一樣,像是在勸慰自己的女兒。說完了,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又微笑着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傻丫頭,這事兒不關你的事兒。小井她命該如此,沒有人逼她,你不需要自責,懂嗎?”

酸澀卡在喉嚨裡,寶柒不敢睨着她的臉。

“話是這麼說,如果我……”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如果——”吸了一口氣,年媽媽的聲音很輕,有些蒼涼:“我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生生死死的看得很淡。小井這個孩子,性子隨了我。”說到這兒,瞄了範鐵一眼,又嘆:“她會這麼做,我一點兒也不意外。”

“年媽媽——”寶柒的聲音哽咽不堪。

“孩子,你還年輕。人一輩子要經歷的事兒多了。說了不關你的事,還犯傻呢?小井她是這樣的性子,怪誰啊?再說了,就算好端端地走在路上,都有可能飛來橫禍,何況是在那種情況下……?你說呢?”

本該被安慰的人,反過來安慰她。

寶柒的手指越收越緊,寶柒抿緊了嘴脣,眼神定定地望着慈愛又蒼老的年媽,想到自己家的寶媽,心裡說不出來的酸楚。

二叔說得對。

自責沒有半點作用,想辦法渡過難關纔是主要該做的事兒。

握緊了老人的手,她聲音又堅定了幾分:“阿姨,小井她,一定會醒過來的!”

“看她的造化吧!”嘆了一口氣,年媽媽捂上胸口,像是呼吸有些困難的樣子。

順着她的後背,寶柒沉默了。

幾個人,同時都沉默了。

時間,幾乎在等待中荒蕪。

半晌兒。

一直沒有吭聲兒的範鐵突然擡起頭來,看着年媽媽,聲音啞得不行:“阿姨,您先休息去吧,我在這兒守着,脫離了危險,我就來通知你……梟子,你也趕緊把七七帶回去吧,懷着孕在醫院晦氣……”

“嗯。”冷梟悶悶地應了聲,瞟上寶柒。

本來就有些感冒發燒的寶柒,額頭上滲出一層細汗了,搖了搖頭,“生病得多活動,這樣挺好。”

心裡嘆着,冷梟警鐘大作。

“走,回吧。”

撐了撐額頭,看着他冷下來的臉,寶柒無奈。

一咬牙,站起來時,心跳異常強烈。

爲了肚子裡的孩子,她是得回去休息了。

——

兩個人剛走片刻,安靜的走廊裡又有三個人急忙忙的衝了過來,腳步聲兒有些凌亂,又急又慌,在走廊裡聽得格外的分明。

見到來者,一直沉頭沒有作聲的畢笙源站了起來。

“爸,媽,大姑,你們怎麼過來了?”

瞪了他一眼,畢家父母客氣的招呼了年媽,坐在了對面兒的椅子上,“親家母,咱們聽說了小井的事兒,心裡也不安啦……急衝衝趕過來,能看到孩子麼?……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畢家父母和畢笙源的大姑是三天前從河北趕到京都來參加和準備婚禮的。在今天之前,他們就和年媽見過一次,坐下來吃過一次飯,算是雙方父母見了面兒,談了一下婚禮的具體事宜。

婚禮之前出這種事兒,大家都沒有想到。

人之初,性本善。擔憂肯定也是有的。

可是,當聽完年小井現在的真實情況之後,畢家父母和大姑的臉色突然變白了。

病是一回事兒,植物人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事實上,世間所有含莘如苦將兒子撫養長大成人,並且寄予了厚望的父母在這樣的情況下都會選擇自私一回吧?

到了此時此刻,他們想到的不再年小井怎麼醒來了,而是他們家的兒子絕對不能永遠攤上這樣的事情。

三個人互相望了一眼,尷尬的笑了笑,先表達了深刻的同情和安慰,接着,畢母就扯了扯坐在身邊兒的畢笙源。

“阿笙,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給你說。”

畢笙源皺眉,身體像是不會動彈般,“要說什麼?就這兒說。”

歪了歪嘴巴,畢父畢母再次互望了一眼,對了對眼神兒,又望向他家大姑。兒子這個樣子,他們心裡的擔憂更是多了幾分。

又不着邊兒的說了幾句,思忖一下,躊躇的畢母還是脹紅了臉,準備將話題挑明瞭說。

“親家母,小井這孩子人品很好,咱們畢家也是真心想讓她做咱家兒媳婦兒的。發生這樣的事兒誰都不想,確實是不幸……不過,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年媽目光望過去,微微笑着,表情很平靜。

“說吧,沒有什麼不能說的。”

嚥了咽口水,畢母似乎難以啓齒:“親家母啊,想着小井這孩子吧,我們跟你的心情是一樣的難過……可是,老畢家就阿笙一個孩子,你看這種情況……他們兩個人也還沒有扯結婚證兒,現在新時代,法律上也不認可這門婚事兒……你看這個……”

畢竟的意思很明顯了。

不想攤上這份兒禍端,誰家願意讓兒子守着一個不會醒,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的植物人啊?

咬了咬牙,範鐵別開了臉,一臉陰沉。

年媽閉了閉眼睛,微笑着點頭,淡然的說了兩個字。

“我懂!”

呂蘭是一個有文化的軍嫂,做了一輩子的鄉村小學教師。她的見識並不短淺。其實剛纔畢母一開口,她就已經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了。

同樣做爲母親,她是真的理解。

一轉頭,她笑望着畢笙源,“阿笙,跟你父母回家去吧!你和小井這門親事,咱們就當從來沒有過。我替女兒做主了,就當是她甩了你……跟你沒有關係。”

這樣的大氣,不是一般女人能夠做得到的。

正如她自己所說,年小井的性格大多是隨了她的,不管任何困難的時刻,都不願意被人看輕或者倚仗別人。

更何況,讓人家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小夥子,沒有結婚就守着一個成爲了植物人的姑娘,她於心不忍。

“阿姨!”畢笙源脹紅了臉,胸膛起伏着有些激動,微微有些顫抖,哽着嗓子喊了她一聲兒之後,又偏過頭去怒視着他的父母,樣子似是氣得不行了。

“爸,媽,要走你們走吧。我是小井的男朋友,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這個是實事。在這種時候,你讓我走?我還是人麼我?”

“阿笙!傻兒子——”畢母也有些難過,不過卻非常堅持。在這種事情上,他們不可能遷就兒子的想法。喊了一聲兒,畢母和他大姑的淚珠子,同時滾出來了。

“你長大了,你有愛情,你有想法,你想過你爸媽麼?怎麼跟父母說話的,嗯?我們是爲了誰?咱們畢家就你一個兒子,你要盡對小井盡義務我們沒意見,可是你也要量力而行啊……你怎麼盡義務?守着她天天端屎端尿麼?你的父母誰來養活,她一輩子不醒,你就當一輩子鰥夫?”

“就算她一輩子不醒,我就守着她一輩子……”

“畢笙源!”怒吼的人是威嚴的畢父,一拍凳子,“還反了你了!”

鬱悶地撐着額頭,畢笙源無奈的嘆氣,“行了,病房外面不要大吵大鬧,爸媽,大姑,你們先回去吧。我會考慮的——”

冷哼了一聲兒,畢父看上去在畢家是拿捏大事兒的人,言語並不多,一把拽過畢母站起身來,狠狠指着自己的兒子。

“你自己動腦子好好想想吧,不是我們狠心,這個不是衝動就能解決的問題!哼!”

“行,你們回吧。”

畢笙源難堪地揮手,想要快點兒支開父母,不想讓他們在這兒鬧事兒,惹得年媽更難過,更讓範鐵看笑話。

於是乎……

畢母哭哭泣泣,畢父滿臉寒霜,畢姑一步十回頭,不停向畢笙源使着眼色兒……不過,三個人總算是離開了icu。

幾個人面面相覷。

小結巴心情沉重,褚飛聳了聳肩膀,從始自終沒有搭話。年媽表情依舊只有一個——平淡,像是早有預料。

而範鐵,纏着繃帶的手腕抱着,想在思考什麼。

四周的空氣,像是再次凍結了。

不得不說,人類的情感,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在遭受一次又一次的考驗面前,有時候真是不堪一擊。

沒有人可以避免,現實它真的存在。

幾個人怔愣了很久,範鐵突然站了起來,跛着腳,繃着自己受傷的身子骨,拍了拍畢笙源的肩膀,一歪腦袋。

“你過來一下,咱倆談談!”

畢笙源擡頭看着他,緊握的掌心裡全是一片冷汗,還沒有從父母的喝斥裡回過神來兒。抿了抿脣,他點了點頭跟着起身。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走開了。

吸菸房裡沒有其它人,只有他們二人。

吐了一口氣,範鐵從衣兜裡掏出煙盒兒,打裡面抽出兩根兒香菸,自己叼在嘴裡一根,又遞了一根過去。

畢笙源推開:“不好意思,我不吸菸。”

點了點頭,範鐵輕描淡寫地笑:“好男人!”

將香菸放回去,他又慢條斯理地掏出火兒來,‘啪嗒’一聲兒點燃了煙,深吸了一口,心裡默了默,覺得話題可以開始了。

“這事兒,你怎麼打算的?”

“什麼怎麼打算的?”畢笙源不答反問。

對於範鐵這個男人,他沒有什麼好印象。上次的重傷沒有忘還是其次,而年小井這次又是因爲他才傷成了這樣。情況突然,幾乎打破了他對未來人生的所有規劃。

因此,對範鐵,他沒有什麼好脾氣。

微眯着狹長的眼睛,範鐵看着他,目光有點毒。

“關於小井!”

鼻翼裡哼了一下,畢笙源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妥協:“我?還能有什麼打算?小井是我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我該照顧她的!”

“兄弟,容我直言,你照顧得起麼?”範鐵自小就是狂妄的性子,一句話不帶拐彎,直接捅到底,穿透人家的短:“你不要告訴我說,你父母的話你完全沒有聽進去。畢笙源,我也對你說句實話,你現在對她放手,纔是最爲明智的選擇,你說呢?”

平靜地睨視着他,畢笙源穿着剪裁合理的西服套裝,看上去格外幹練有才氣。他是一個穩重又內斂的男人,受了範鐵的奚落,也特別能沉得住氣。

“範先生,也容我直言一句,你真心沒有資格同我說這些話的。你是誰啊?前男友?!小井是我的正牌兒女友,你憑什麼對這事兒指手劃腳?”

範鐵輕笑了一聲兒。

對於他綿裡藏針的尖酸和刻薄,他反常地沒有生氣。

一個男人經歷過痛苦的失去,纔會迅速的成長。年小井的捨命相救,無異是範鐵成長的推動波。

舒展了一下高大的身體,他放鬆地倚在了牆上,又吸了一口煙。長腿兒交疊,嘴角淺淡地勾起,望向畢笙源。

“我是爲了你好,不要不識好歹。”

“哦?那我謝謝你了!不需要。我愛他,你信麼?”

“我信。她值得愛。”目光微眯着,範鐵注視着自己的情敵,有些訝然自己向來浮躁的內心,這一刻會如此的平靜。

也許,年小井從認定的死亡到植物人,對於他來說,已經是一種跨越式的進步了。經歷過最傷的痛,其它的也就不算什麼了。

因此,他的情緒不再失控。

哪怕有微薄的希望,總比徹底沒戲更值得他慶幸。

黑眸深處流動着一絲波光,他嘆息一聲,聲音浮沉悠遠。

“你想知道,我的理由麼?”

畢笙源拂了拂袖子,“講吧?我聽着。”

一勾脣,範鐵看着他:“第一:她的痛苦,只有我可以分擔。”

視線微斂,畢笙源衝他苦笑,“範先生,你還挺有自信。”

範鐵靠在那兒一動不動,面上波瀾不驚,聲音卻非常嚴肅。

“第二:我說你照顧不起,並非兒戲。說點實在的吧,小井接來了會有非常冗長的治療過程。在這個漫長的過程裡,醒不醒得過來還是其次……兄弟,我就想問你一句話:醫療費,護理費,各種雜七雜八的費用,你承擔得起麼?就算你承擔得起,你的父母會允許你砸鍋賣鐵麼?”

畢笙源面色微變。

範鐵目光復雜地盯着他:“而我可以。”

笑了一下,畢笙源有些難堪:“範先生,你還真是直接,侮辱人吧,從來都不帶轉彎的。”

範鐵欺身一步,離他近了一點,鋒利的眉毛挑起。

“你該知道,這不是侮辱。這就是你們講的現實。”

畢笙源斂下了眉眼,吸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淡淡的說,“你說得全對。不過,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

驕傲如他,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做一個背信棄義的人。

在這樣的境地裡,如果他離開了年小井,這一輩子都不會好過,更加允許不了自己的良心。

大概任何有作爲的男人,都會如此。

空氣,再次凝結。

範鐵到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堅持,微眯了一下眼睛,緊握的拳頭又鬆開了,聲音有些嘶啞,拉得有些長。

“第三:你可以一直等下去麼?行,我承認,你興許可以等她一年,兩年,三年乃至五年。可是,你問問自己的心,你能等她十年,二十年嗎?甚至一輩子吧?”

畢笙源微愣。

看着面前這個總是在他面前趾高氣昂的紈絝子弟,一時間,竟然有些答不上話來。

他承認,他不敢保證。

塵世浮華,誰能保證未來?!

微微勾起脣,範鐵吸了一口煙,沒有看他,聲音飄渺:“但是,我可以等,一直等,就算她不醒,我也會一直等。”

他的堅定和坦然,讓畢笙源再愣了一下。

“你還真是一個癡情種。”

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範鐵的聲音更加輕飄了:“第四:最主要的一點……她愛的人是我,不是你!你信麼?在同樣的情況下,如果那個人換了是你姓畢的,她未必會捨得爲你去死。”

針針見血,字字封喉,一句一句誅心。

畢笙源攥緊了拳頭,目露艱澀,沒有說話。

範鐵直視着他的眼睛,“你對我說過,你非常瞭解她。既然你瞭解,那麼,你問問自己,這話假,還是不假?”

下意識地縮了縮一下手,畢笙源繼續無言。

範鐵繼續盯着他:“曾經錯過她,是我不夠好,更是我一輩子的遺憾。我覺得是老天給我機會來彌補,不管對與錯,我都不想再錯過。今天的結果,都是我一個人的責任。畢先生,我打聽過了,你工作很努力,非常有才華,有理想有抱負,並不滿足於僅僅做一個小小的財務總監。可是,你應該知道,在這個社會,很多理想單憑努力是沒有用的。”

說到這兒,範鐵又自嘲的笑了一下:“或許你骨子裡瞧不上我這種打孃胎出來就是紈絝的男人……不過,下面就是我要說的第五點:我可以讓你安穩做上你們公司華東區總經理的位置,讓你好好施展你的抱負,你的天空會更遠更高……”

“你……”畢笙源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

他在侮辱他,他在挑戰他的底線。

可是,他卻悲催的發現,有那麼一點點心動。

是啊,範鐵他是誰啊,金錢,權勢,美人兒,從來打孃胎裡就有了,不需要他動作,就有人會自動送上來。而他從小就必須比別人更加努力的讀者,考學,找工作,花費別人百倍千倍的努力,都未必會有任何成就。

就算他奮鬥一輩子,或者都得不到他剛纔許諾的位置。

他是愛年小井。

可是,他已經不再是衝動的少年。

抿着脣,範鐵在笑。

畢笙源也在笑。

其實,他心裡很清楚,卻不願意承認。雖然他畢笙源愛年小井,可是年小井愛的人卻只有一個範鐵。她可以爲了範鐵毫不猶豫地去死,卻必然不會爲了他畢笙源去死。

看着範鐵英俊張狂的面容,畢笙源的心底,如同海潮般氾濫了某些情緒,“其實我一直錯看了你……你並不幼稚,懂得拿捏短處。”。

嘴角牽着一抹陰鬱,範鐵加重了語氣:“錯了!我不是在侮辱你,我是在懇求你。是想要幫助一個有能力有抱負的男人去實現他自己的理想……不管從哪一個方面講,我都是爲你考慮!而我要的……只是一個女人而已。”

畢笙源苦笑着注視着他。

一圈暖色的光暈灑下,落在範鐵飛揚的眉眼上。上面一字一句寫滿了四個字——勢在必得。

爲了一個或許永遠都不會醒來的植物人……

——

兩個人再次回到icu病房外面,情緒和剛纔有些不同了。

畢笙源輕輕蹲了下來,在年媽的面前,小聲兒說:“阿姨,你好好照顧身體,我……先走了,還有一些工作要忙。小井要是醒了,我再來看她。”

年媽看着他,什麼也沒有問,攏了攏額頭落下的幾縷白髮。

“去吧,好好工作!”

“嗯。”

畢笙源望了一眼緊閉的症護室,心裡酸澀的冒着苦水,一個‘嗯’說得極輕極輕。

他知道自己放棄是愛情。

可是,他別無選擇。

一個女人她最深的愛沒有給自己,她耗盡生命去維護的是另外一個男人。而且,他真的沒有能力去負擔她的未來。

他又怎麼扶着她走下去?!

她要過的生活,他畢笙源給不了,而別的男人卻可以給。

放手了!

他也知道,這也許只是他在爲自己的離開和市儈找一個更加充足的藉口,來說服自己,或者安撫自己的良心。

罷了!

默默地轉身離開,他笑着告訴自己:離開年小井,只是爲了讓她更加幸福。

年媽媽嘆了一氣,看着他孤寂落去的背影。數秒後,又轉過頭來,望着身上纏得像一個科學怪人般的範鐵,笑了。

“你做得對。”

“阿姨,你知道我做了什麼?”

年媽媽笑了,“他其實是一個好孩子,何必讓他跟着搭進去。”

咬了咬脣,範鐵眉頭挑起:“對!因爲我想把自己搭進去。”

年媽安然地凝視着他,“我想,這一次,我拒絕不了你。”

範鐵輕輕嘆息,額頭上的青腫有顫,“嗯,沒錯兒,我自己都拒絕不了我自己!”

“範鐵,你有多愛小井?”

“說不上來。反正除了她,我愛不了別的女人,這算不算很愛呀?”其實他努力過,三個月來,他一直在努力。可是,不管什麼樣的女人都左右不了他的神經。這世上,只有一個年小井能夠讓他的感官,如同井噴一般的瘋狂。

“如果她永遠不醒呢?”

“那我就會永遠等下去,你相信我能做到麼?”

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年媽媽有些嘆息。

興許,這就是孽緣。

“我相信。”魚尾紋在臉上輕顫,她幽聲一嘆,“範鐵,你也是一個好孩子,我想告訴你,不值得。”

轉了轉有些酸脹的腦袋,範鐵往後一仰,身體靠在牆壁上,聲音也有些幽幽。

“阿姨,多謝你的認同。可是吧……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要怪就怪——”

話到此,他停頓了……

數秒之後,又突然勾起了涼薄的脣,有些玩世不薛地眯起雙眼。

“就怪那一年的雪花兒太冷,而我的心太熱。差不多那時候就註定了吧,我這一輩子……必將不能負她。”

年媽媽心裡微顫,眼圈兒頓時溼潤了。

好熟悉的一句話呀!

有多少年了?不曾想,竟然會在他親兒子的嘴裡再次聽到。

目光微轉,她突然錯愕了。

視線定格了幾秒,落在了不遠處的走廊盡頭,一個和範鐵熟識的男人身上。

範援朝?!

他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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