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一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稍早一些。?T]?山屯變成一個粉雕玉砌的世界。
胖子費勁巴力地推開屋門,抄起木杴,在當院先撮出一個道來,然後喜滋滋地嘟囓一句:“下雪好啊。”
奇奇穿着小花棉祅,戴着手悶子跑出來,在雪地上先踩出一排小腳印,然後嘴裡嚷嚷:“胖叔叔給我堆雪人。”
“林叔叔給你弄。”林青山光着腦瓜走出來,滿頭長髮依舊飄散着,把耳朵遮住,看來留長頭髮還是有好處的。
現在,他已經完全變成正常人,不過有點沉默寡言,對以前的身世也絕口不提。
“正好我也沒工夫,總算是下雪了,該把咱們的山貨都倒騰倒騰了。”胖子把雪都攢成一堆,留着給奇奇堆雪人,然後又抄起掃帚,把地上掃得不沾一點雪沫子。
“嘎嘎嘎——”野鴨子這才叫着出來討食,一個個縮着脖子,爪子也來回倒騰,換班縮回身下的羽毛當中。
“還是不抗凍啊,不過等兩天就好了。”胖子嘴裡安慰它們一番,然後就出門去找李隊長。
不一會,生產隊的大喇叭就開始廣播:“鄉親們,說個事哈,這一下雪啊,公路就能跑車了。這兩天都準備準備,好上公社糧庫交任務糧,下面胖子有事跟大家說。”
隨後,胖子渾厚的聲音就接着響起:“交任務糧之前啊,咱們先把採集的松子、藥材都賣嘍,估計得十多個馬車吧,然後再出點人裝車卸車,一個車上派一名押車的。下邊我就開始點名……”
等胖子慢慢騰騰從生產隊院裡溜達出來,大道上已經停着十架大馬車。車老闆子戴着狗皮帽子吆喝:“胖子,你麻溜的,就差你了。”
胖子竄上車。馬車跑到村邊。再往前走就過不去了。於是都停下來。村裡地小夥子也陸陸續續趕過來。好幾十人。直奔鹿場。
腳下嘎吱吱。踩出一條小道。很快就來到鹿場。老藥子一聲令下:“先裝松子。這玩意不怕壓。”
松子早就用麻袋裝好。長長地一溜。一共是將近五十袋。估摸有六千多近。
胖子抓起一個大麻袋扔到後背上。感覺飄輕。又叫別人摞上一個。還是有點不夠分量。剛要再加一個。結果一人一麻袋就扛沒了。
一般來說。一麻袋能裝二百斤左右。不過鬆子比較輕。所以一袋子也就一百斤出頭。胖子扛仨肯定都輕鬆。
小夥子們扛着一百斤地東西。那就跟散步沒啥兩樣。溜溜達達就到了馬車跟前。裝了四兩馬車。老闆子用大繩一攏。就可以出發。
大夥又運了一趟,把各種藥材都運上車。老藥子指揮裝車。不怕壓的在下面,怕壓的放上邊,也裝了四五車。
最後,葉鶯和程磊收購的山貨也裝了一馬車,他倆的任務也算完成,跟着一起坐車回去。
“駕”,車老闆子一馬當先,大辮子在空中爆了個響亮的鞭花,大馬車就捻着地上的積雪,嘎吱吱離開靠山屯。
胖子和程磊則騎着自行車,賣完東西,他們還得上縣,商量收購大鵝鴨子的事。同行的還有老革命,不過他坐在車老闆子的馬車上邊。另外,耍猴的也跟着,他自己吹噓說,看大鵝就跟伯樂相馬差不多,瞧上一眼,就知道哪個願意下蛋,哪個不願意下蛋。
光靠着大青山公社,收不上來那麼多鴨鵝。那年頭還沒有養殖大戶,都是各家各戶零零星星湊上來的,所以這事必須得上縣裡去辦。
走在大路上,胖子發現公路比以前寬了足有一倍,而且十分平坦。馬車在前面走完了,就壓出一條溜光大道。
道邊的電線杆子也都立起來,都是木頭杆子,外面刷着一層瀝青。上面也扯上電線,但是可能是下雪的原因,沒有人在上面施工。
一路無話,到了公社,就直奔收購站。十輛大馬車,馬蹄子咔咔落地,聲音清脆,馬鈴兒叮噹,傳出老遠,所以還是比較惹人注目的。
“黃大哥——”胖子正往前騎呢,就聽身後有人招呼,回頭一看,正是黃小夥。於是一蹬腳閘,這下可壞了。
自行車的後輪被閘死,不能向前轉動,結果就開始橫向打滑,胖子還沒等明白咋回事呢,就已經一個大腚蹲坐在地上。
黃小夥跑到近前,使勁往起拽,卻又哪裡拉得動他。最後還是胖子自己爬起來:“嘿嘿,這下摔得夠瓷實。”
“冰雪上面騎自行車,千萬不能猛剎閘——那啥,葉鶯在前面車上沒有。”黃小夥安慰胖子兩句,然後就連忙詢問。
一看這傢伙重色輕友,胖子就來氣了,剛要損他兩句,耍猴的從馬車上出溜下來,賊眉鼠眼地跟黃小夥說:“葉鶯在前面車上呢,不過我跟你說個事,你可別上火,葉丫頭跟那個程小夥挺對眼,我看你有點玄乎。”
“這小子真夠損的,不過這事可不能瞎逗,萬一黃小夥急眼,拎着菜刀跟程磊拼命咋整。”想到這裡,胖子連忙說道:“黃同志你可別聽他瞎掰,哪有這樣的事,人家倆人純粹是
系。”
黃小夥嘴裡哼哈答應着,心裡卻哪裡肯信。大凡這事,都好犯疑心病,於是連跑帶顛追上去。
胖子瞪了耍猴的一眼:“以後你少跟着瞎摻和。”
耍猴的嘿嘿兩聲,根本就不往心裡去,這傢伙心裡有點陰暗,專門喜歡捉弄人。
車隊來到了收購站,立刻就熱鬧起來。雖然這個季節已經開始大範圍收購家畜家禽,不過因爲剛剛下雪,所以來賣的不多,靠山屯這十輛大車也就顯得特別打眼。
葉鶯跑進辦公室,黃小夥寸步不離地跟在屁股後面。胖子則慢悠悠地陪着老革命走進去,這裡曾經是他的地盤,虎老威風在。
果然,老革命的到來,受到大夥的熱烈歡迎,收購站的同志都跑出來迎接,簇擁着老領導,把胖子都擠靠牆了。
還是老革命厚道:“大夥都各幹各的吧,我是跟胖子來賣山貨的,別影響你們工作。”
然後,把胖子拉到自己面前:“今年的松子大豐收啊,還有不少藥材,夠你們忙活的了。”
新任站長就是原來的會計,他把幾個人拉到辦公室,倒上茶水:“你們在屋坐着,外面有人忙乎。
”說完就留下保管員陪着,自己出去看貨。
胖子想到車老闆子和老藥子在外面,也就放心地嗞嗞喝茶水。老革命卻有點坐立不安,一邊閒談,一邊不時往窗外張望。
“我也出去瞧瞧。”葉鶯喝了一杯水,暖和過來,然後也要出屋,畢竟這些貨算是她收購上來的。
保管員起身把她攔住:“葉同志,不忙,再喝點水。”
葉鶯是急茬子,一邊推辭,一邊推門,卻聽咣噹一聲,沒推開。胖子也是一愣神,站起來查看,原來已經從外面反鎖上。
“這搞得啥名堂,收購站改行了,不收雞收鵝,開始收人啦?”胖子正納悶呢,就聽走廊裡有人吵吵:“孫二兩,你還要不要這個家了,你跑到窮山溝裡不照面,這回看你往哪跑!”
胖子有點憋不住笑:原來是老革命奶奶來也。話說老革命去靠山屯之後,胖子也勸他把老伴接過來。不過他的老伴有意見,老革命又是有名的倔脾氣,所以就瀝瀝拉拉拖了大半年,今天總算是給堵個正着。根據胖子估計,準是老革命被部下給出賣嘍。
只見門玻璃上出現一個老太太,頭髮雪白,一根黑頭髮都沒有,捯?得乾淨利落:“孫二兩,跟我回家去!”
“我就不回去!”老革命的脾氣也上來了,老兩口門裡一個,門外一個,就跟公雞鬥架一樣。
胖子和葉鶯想笑又不能笑,要不是窗戶封着,倆人早就跳窗而逃。人家的家裡事,還是少摻和爲妙。
這時候,原來的會計也就是新站長的面孔出現:“孫老哥,跟老嫂子先回家看看,總這樣也不是曲子啊。”
胖子也捅捅老革命:“有啥話回家說去,別在單位吵吵啊。”胖子心裡有數,都老夫老妻了,能鬧出啥風浪,只要老革命把靠山屯的情況說明白,老太太立馬就得夾包跟着去,根本就不算事。
老革命這纔不吱聲,叼着小菸袋一個勁吧嗒。新站長從褲腰帶上解下一大串子鑰匙,把屋門打開,老革命就跟着老太太往出走。
“老哥,回家別發火。”新站長在背後嚷嚷一句,然後對胖子說:“謝謝你們啊,對我們收購站大力支持。”
“也都是應該的,去年收購站吧小雞賖給我們,鄉親們都記着這個情呢。”胖子樂呵呵地說,說得旁邊的程磊一陣陣臉上發燒:這個情,早就被他弄沒了啊。
不過,在那個時代農民的思想觀念之中,更多的時候是記住你給的好處,而忽略那些不好的事情,這是農民淳樸的處世哲學。
最後算賬的時候,松子買了將近一千塊錢,藥材則賣了兩千多。婦女們奮戰一個月,收入也有三千塊,平均每家還能分三張大團結,也算是一筆不錯的收入,看來,靠山屯的婦女也能撐起半邊天。
胖子心裡琢磨好了:這錢還是分了吧,也好給婦女們增加幹勁,反正也屬於計劃外收入,叫大家多點信心和奔頭。
於是張羅着去大車店的食堂吃飯,忙活了半小天,也都餓了。
車老闆子卻一個勁晃腦袋:“馬上就回走,有吃飯那錢,買點啥不好。”其他人也紛紛響應,都抄起鞭子去趕車。
胖子心裡熱熱乎乎,把錢塞給車老闆子:“老闆叔,回去就叫隊長給大夥分錢。”
“不行不行,俺可拿不了這麼多錢,揣在身上,心裡總惦記,把馬車趕溝裡咋辦。”車老闆子火燒火燎的,彷彿這幾沓子人民幣燙手一般。
胖子撓撓腦袋,把錢交給王二彪子,大夥這才趕着馬車,喜洋洋地踏上歸途,跑得比來的時候還有勁,關鍵是更有奔頭啊。
胖子則準備好山貨,去了老革命家——那啥,總不能叫老革命家裡塌半邊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