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除魔(八)

宵行與冥淵率一衆神魔進了大羅天, 所見乃是遮天蔽日一棵樹。

此樹之大,一樹成林。許多藤蔓扎地生根,連綿如海, 瞧不出主幹在何處。

卻有蕭敗的氣象, 葉子枯黃飄零, 穿過大羅天的結界, 不知落往何處。

“這便是天極樹?”衆神魔無不感慨, 慢說鴻鈞道君,便是這棵樹,修爲已是深不可測。

見這幫不速之客闖入大羅天, 天極樹立時做出反應,藤蔓花葉果子無不致命, 連香氣光色也暗藏幻術陣法。宵行早有一番佈置, 一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一路披荊斬棘,還算順當。

宵行有意讓小輩磨練, 自己不大動手,緊盯着獵烽提攜。朱雀陵光神君燒了襲來的藤蔓,見他已對獵烽施了好幾回援手,打趣道:“算是沾了聖前的光,龍祖愛護我們羽族, 倒勝過了龍族。”

宵行聞話看向青龍孟章神君:“誰讓我們龍族省心呢。”

孟章神君正施展庇護法術, 笑道:“陵光這張嘴, 嘰嘰喳喳編排, 永遠閒不住——當心。”

宵行打眼看這四位守護神, 玄武有兩種法相,龜盾蛇閃, 操縱水土兩系法術,是個打頭陣的。

白虎擅長金系法術,身法最敏捷,爪子也厲害。青龍精通木水系治癒法術,負責救死扶傷。

朱雀由火風元氣育成,煉出的天火威力幾近於太陽真火,算是這一隊的主心骨。

這四神自成陣法,說到底是三保一,只要保住朱雀,便是鐵打的營盤,任誰也攻不破。

宵行看得竟有些羨慕,感慨地對冥淵道:“到底是老了,我們那會兒,哪懂這些啊。”

洪荒初時的神魔,多是單打獨鬥。誰能耐大法寶厲害誰贏。即便統軍,也按一己的意志行事,陣法較爲粗淺。冥淵聽得輕笑:“懂得和我聯手,你已是長進了,造出這兩個冰雪娃娃幹什麼?”

冥淵指的是伯奕和歡。宵行對這二位有所加強,如今伯奕和歡的道行,均比獵烽高了不少。

宵行道:“此一劫是赤明成劫嗎。料想鳳兒要出事。他那太陽真火,不是尋常的水能撲滅的。我之前的身體又沒了內丹,便造出冰神雪神,以備萬全。現在看來,鳳兒無恙,是用不着了。”

“萬事皆有因果緣法,”冥淵模棱兩可地道,“當年龍漢初劫,我以爲能破劫救你。沒想到繞了一圈,你還是即將元神崩毀。由此可見,這赤明成劫,我等剷除天極樹,也未必從此無劫。我做魔這些年,頗有些體悟——凡是劫,皆繫於情,渡不盡。就如同神魔,皆繫於性,一念之差爾。”

宵行若有所思地道:“你說的對,凡是劫,皆繫於情。天地人是三才,我等修道,修的是與天地同氣,與人同心,但盡人事。不能盡善,也不能盡惡,要緊的是一個平衡。譬如,你我並存,彼此忌憚,兩不相犯,讓生靈得以安寧生養,那便是好了。”末了又驚歎道:“我竟在與魔論道。”

他已瞧見天極樹的主幹,笑着拍了冥淵的肩,手中化血鯪晶木化作鋒刃,衝殺出去。

冥淵隨宵行而去,那樹幹化出一張人臉,咬牙切齒地怒道:“宵行,你果然沒死!”

“託福。”與冥淵聯手,將這棵已腐朽的樹連根拔除,宵行雖費了些氣力,卻是有驚無險。

天極樹臨死不忘譴責諸神魔忘恩負義,稱是沒有鴻鈞道君創世,沒有它罩住大羅天,便沒有諸神魔的今日云云。冥淵冷冷道:“若無鴻鈞,我那混沌之氣再修煉數劫,本也可自然育出生靈。”

宵行瞧出冥淵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緩過一口氣,不由得笑着安慰道:

“得了罷,以往種種,就是你的劫,你的日子還長,向前看罷。”

話說到此處,他手中不停,趕在天極樹徹底倒塌之前,要種下化血鯪晶木。

化血鯪晶木本是玄元化血聖兵,他的本命法寶,後被陸壓道君煉成了樹木,以便取代天極樹抵禦太虛羣魔。不料這時卻出了變故。隨天極樹的法力消失,宵行渾身倏地爆開許多可怖的傷口。

原來,他這軀殼在前世時,已被天極樹吸乾了真元血氣,弄得體無完膚。天極樹借他的軀殼轉生,乃是以樹汁爲血,藤絲爲筋,這才修復了傷處。如今天極樹一死,他這軀殼自是要分崩離析。

宵行險些拿不住化血鯪晶木,眼看身體就要四分五裂,將戰甲拆作萬千冰靈,全用來填補自己的傷處,以調遣冰靈的法子,來調遣自己破碎的軀殼。如此一耽誤,天極樹已徹底倒塌。

緊隨其後,藤蔓最密集之處,忽現出兩個人來。一人閉目打坐,一人躺在藤棺內。

這兩個人均穿着不起眼的灰衫,閉目打坐的是個年輕男子,躺在藤棺內那個卻已有五衰相。

此時,年輕男子睜開眼,把手一招,倒塌的天極樹化作一面破損的寶幡,到他手中。他望向冥淵,口中說道:“孽障!”寶幡只一揮,便有毀天滅地之威。衆神魔若躲閃,九霄整個會被劈裂。

這一擊是必須擋的,宵行等人早有防備,使盡渾身解數,什麼罡風龜盾天火魔偶一齊招呼。

抵消了些威力,眼看衆神魔要喪命,鍾遠音又化出混沌鐘的真身,罩住衆人。

冥淵這法寶厲害,寶幡擊中鐘身,鍾便嗡嗡響,將寶幡的威能化作聲波,盡數反彈回去。

宵行未入混沌鍾,見機從混沌鍾後掠出。

有太陰真水所化的堅冰護體,他硬吃了寶幡與混沌鐘相抗的威力。

又有摩空真君以風相送,他閃轉近這年輕男子的身。兵刃虛晃一槍,太陰真水與摩空的離火之光合力化出水鏡幻象,顛倒了左右攻勢。龍軀如電遊走避開寶幡,祭出了三清除魔陣。此陣賠上三清天尊畢生心血修爲,宵行又自耗法力改進了一番,再由歡的或然之刻加持,威力也是奇大無比。

這驚心動魄的一剎,看似只有一剎,實則宵行籌謀已久,預想了萬千種可能。

在這萬千種可能裡,他一衆皆有應變獲勝之策,徹底封絕了年輕男子的退路。

這年輕男子被困住,轉瞬便要崩裂,宵行說道:“鴻鈞道君,三清天尊勸你向善,只要你再無害人之心,從此放下執念,不要再草菅人命,這除魔陣便不會觸發,也不會傷害到你。”

被稱作鴻鈞道君的男子,困獸猶鬥,冷笑道:“我從無害人之心,你們在我眼中,不過是草木和家畜。我所做的一切,爲的是帶我師兄回太虛大道。你們殺了我,自會落入太虛羣魔口中!”

話是說不通,除魔陣華光大現,轉瞬將鴻鈞道君撕扯得粉粉碎,連元神也不曾剩下。

此時已有許多太虛魔物落於大羅天。宵行種下化血鯪晶木,化血鯪晶木生長至遮天卻要時間。

化血鯪晶木倒沒忘記原本躺在藤棺裡的陸壓道君,率先將那顯出五衰相的男子身體掩住。

混沌鍾受了寶幡一擊,已然支離破碎,衆神魔與太虛魔物纏鬥,均是苦不堪言。

這些太虛魔物,便是小嘍囉,也有不亞於鴻鈞道君的修爲,所幸才從太虛降臨,一時未能適應大羅天的氣候,稍顯遲鈍。衆神魔按宵行的佈置,打定主意,寧死不讓太虛羣魔突破界門。

作爲神界和魔界的大佬,宵行和冥淵出力最多。

奈何宵行的軀殼由冰靈維持,連番苦戰支撐不住,漸漸散了架,被冥淵眼疾手快撈住。

他二人均是身經百戰的老手,事已至此,生死存亡之際,互視一眼,心中均有一念。

宵行先苦笑道:“本來,我是想把我的修爲留給我兒子的——你打算從我的哪一部分吃起?”

冥淵低聲道:“你閉上眼罷。”虧得鳳羽嘉不在此處。

早在洪荒初期,冥淵吞吃異獸化形時,宵行便想讓冥淵吃了他,從此收手不再危害生靈。

當時冥淵只是不願,如今心知宵行註定隕落,化出真身一團肉,吞此龍倒也吞得十分乾脆。

“……”衆神魔默然旁觀,宵行顯是早把生死看淡,被冥淵吃依舊是笑着的,彷彿回家般鬆快。

摩空真君十分能理解這一魔一龍。他做妖時也吃了摯友伯奕的心,見了此狀不由得想起往事。

眼看宵行活活葬身於冥淵之腹。冥淵化出的那一團醜陋的肉,登時大了數倍。

冥淵也不化作宵行的模樣,自解了大小如意術,真身要多大有多大,散作鋪天蓋地的肉膜。

整個大羅天好似都成了他的胃。他開始瘋狂地吞噬橫衝直撞的太虛羣魔。

直至化血鯪晶木長得遮天蔽日,他方纔住手,重新化出了人形。

鳳羽嘉在魔界守至第九夜,夜空現出異象,一輪血月被黑氣吞吃,最終只剩了一絲微光。

紫薇星主嘆了口氣:“龍祖又隕落了。”守在界門外的衆神還算鎮定。三清天尊已發覺,除魔陣消滅了鴻鈞道君。此一番的天地無量大劫,便已化解了大半。傷亡是難免的,換個太平長安罷。

衆神紛紛來安慰鳳羽嘉。鳳羽嘉盯着界門不言語。

白語霜也是若有所失,身上的靈葉已消失,從此自由自在了,卻也沒了最要緊的親人。

這一時半會,感覺不到傷痛,便只是愣怔茫然。

待界門處的肉膜退去,不復有太虛羣魔冒頭,鳳羽嘉搶先進入大羅天。

化血鯪晶木已生長得枝杈漫天,紫晶葉子不斷將太虛的魔氣轉化爲靈氣,景色煞是清幽好看。

衆神魔立於樹幹下,大羅天干乾淨淨,已變成了個宜人的地方,唯獨不見了宵行。

“宵行呢?”鳳羽嘉問冥淵。

冥淵不急於答話,化出宵行的模樣,復又化出自己的模樣,淡淡地道:“我吃了。”

朱雀陵光神君見勢不妙,忙對鳳羽嘉道:“聖前,這個我可以解釋,龍祖……是自願的。”

參戰的衆神皆替冥淵說情。只因冥淵吞吃宵行,又吞吃許多太虛魔物,修爲必會突飛猛進。

一言蔽之,惹不起啦。冥淵念着宵行的情,不爲難衆神仙還好,倘若生氣,顛覆了六界秩序也不在話下。鳳羽嘉倒也沒有不分青紅皁白地發作,沉默片時,追問冥淵道:“那他的元神呢?”

冥淵自掌中祭出一團微光,這微光宛若月華,彷彿被什麼吸引,倏地向化血鯪晶木飛去。

化血鯪晶木默默然,散開遮掩的荊棘條兒,顯出陸壓道君的身體來。陸壓道君顯是瀕死動彈不得,此時微光靠近,卻化出一身外身,衣衫襤褸宛如叫花子,和魚鯪島白語冰的師父一模一樣。

陸壓道君的身外身,攏了宵行的元神在手中,環視衆神魔道:“本來創世是一件好事,我卻不能眼看我師弟因執入魔,壞了太虛的規矩。我和我師弟鴻鈞,早該作古了。該死的總會死。也不是沒有好事——冥淵,你蹉跎數十億年,陰差陽錯吞噬宵行和太虛羣魔,可去太虛大道瞧一瞧了。”

冥淵“嗯”了一聲,方纔吞噬太虛羣魔,他已知曉,太虛還有無數個與此世相仿的世界。

所謂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此時他已具備與太虛魔物抗衡的修爲,想瞧時,自會跳出六界五行去瞧一瞧。陸壓道君祭出一枚閃着星點光芒的寶珠,又對鳳羽嘉道:“這是我的本命法寶,太虛造化珠,是具有創世資格的太虛神才能煉出的寶物。原本,我師弟鴻鈞也有一枚,後來化了天極樹。我這枚造化珠,因我在太虛時受了重傷,身體不濟,法力微弱許多,最終用來替宵行重聚元神。”

話說到此處,宵行的元神已被造化珠吸了進去。陸壓道君嘆道:“我壽數已盡,即將隕落,這珠子會隨我崩毀,宵行的元神也會隨之崩毀。鳳皇,你有什麼話,想對宵行說,便如此說,道個別罷。萬物終有盡時,塵歸塵土歸土,歸爲塵土也永在天地間。不要太執着,走了我師弟的老路。”

“道別?”鳳羽嘉悵然一笑。宵行雖未明言,卻一直在對他道別。而他之前對宵行說的最後一句話,乃是“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再等,我百鳥宮佳麗如雲,只是與你無關了”。

早知如此,當時他該說些中聽的話。在等待宵行轉生的數十億年裡,他曾發過誓,定要好好地憐惜這條龍。可無論是白語冰還是宵行,這麼匆忙地來去之間,他並沒有做得如他設想的那般好。

宵行的目的很明確,轉生就是爲了化解無量大劫,生生死死雖匆忙,卻也算是有始有終。

唯獨他是有始無終。想到此處,鳳羽嘉道:“我不習慣當衆告別,這珠子且贈予我罷。”

陸壓道君應允道:“我還撐一刻,你拿去也只有一刻,要與他說什麼儘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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