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底的血洗之後,血腥味和燒灼留下的痕跡在離宮裡徹底消失,已經是三日之後了。
一切都安靜了……
沒有那些吵雜的聲音,沒有刺客,沒有一封又一封暗自交換着信息的信件……不管是離宮還是許昌,都完完全全地歸入了他的掌控之中,癡癡傻傻的獻帝和擺設一樣的公卿大臣,完全再構不成任何的威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獻帝的癡傻雖然不會擋了他的路,但也難免成爲別的諸侯的把柄……
還有……
坐在案前隻手持卷的曹操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將目光投向微開的窗……
溫暖的光暈透進來,點點灑落在窗前,院子裡隱約可聞燕子築巢的嘻嘻喧囂——
還有,太安靜了,安靜得太過。
瞬間一股無名的煩躁襲上心頭,幾乎是賭氣一般,將手邊的書推向了一邊,擡腳往門口走去,走到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明公果真奇才。”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了一聲低低的笑。
曹操轉過頭去,只見一抹白影閃過,仍舊是微風和煦的院子,柳絮紛飛。
想起這聲音的音調,他面上微微扯開了一抹笑,將目光投向門口,不一會兒,門被輕輕推了開,一個白衣文士緩步而入,衣袍鬆散,見了他也不整頓,只將白過袖口的手指掩在口前,打了個呵欠,目光裡還有睏倦之色,一面口齒不清地道;“嘉還未至已移步開門,當真是未卜先知。”
曹操知他在譏諷自己方纔的失態,輕咳了一聲掩過尷尬,往後走向桌邊道;“你要來,孤自然何時都當敞門以待。”
那白衣文士微微一笑,繼續調侃道:“這話明公別說給文若聽到,我見他每次都是自己推門的。”
曹操自知失言,只得笑道:“孤說不過你,罷了,今日爲何而來?”
“爲明公的心中所思之人而來。”那人笑容複雜地開口,曹操一聽瞬間色變,眉宇之間已有三分薄怒:“孤何曾思她?”
“我說的是陛下……”白衣文士怔怔的,目光無辜地看着他。
曹操語氣又是一堵:“陛下便陛下……爲何口不擇言,你忘了前幾日有人告你不治行檢了?”
那人微微笑道:“離騷中就常以香草美人喻聖君,明公赤忠如屈大夫,故而嘉以爲,明公也如思美人般思陛下。”
“……”曹操足足愣了好一會兒無言以對,最後搖搖頭苦笑道:“孤……孤思陛下,思念得不行,奉孝倒是說說怎麼解這相思之情。”
白衣文士嘆氣道……
“明公這般癡情……可惜那位不解風情。”
就在曹操又敏感地以爲他在往別處套話的時候,他的話頭又轉了回來:“癡傻未嘗不是裝瘋賣傻,種輯吳子蘭也不是尋常之輩,能幫他來和明公打情罵俏,那位美人還是有幾分手段的……”
對他的措詞有些哭笑不得,曹操勉強點頭贊同地聽着——
只見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又狡猾了幾分……繼續緩緩道來
“現在他倒是聽話了,可裝瘋又見得其心機之深,這等美人明公消受不來,不如換一個,一來免得別人拿着他的瘋傻做文章,指責明公負心於他,二來一勞永逸,後院起火也可早早提防了。”
白衣文士說得輕描淡寫,曹操也聽得不露痕跡……
光聽這話就像是討論妻妾一般輕鬆,絲毫聽不出來這是席帝王廢立大事的悖逆進言。
曹操思索了片刻,淡淡地笑:“你總是最知孤心……”擡眼又瞧他:“可還有美人可納?”
那人不假思索地點頭:“有,就在明公的後院裡。”
曹操皺眉一想,面色又沉了:“此話何意?”
“明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白衣文士有些吃驚:“蕭夫人啊……”
曹操眸子一眯,語氣中已有森寒之意:“休要再胡言!孤問的是廢立之事。”
“嘉沒有胡言……”白衣文士目光委屈地辯解:“明公又想到哪裡去了?我說的是喪身火海中的董貴人恰好有四個月的身孕,和蕭夫人一樣,而且聽大夫說,已經斷出來是男胎……”
曹操思及此,面色陡然一變:“你的意思是……李代桃僵?”
……
蕭若還在昏昏醒醒之中,就被移到了宮裡。
期間曹操一次也沒有來過……
下來的只有冰冷的命令……
宮幾乎被守衛封了起來,每天唯能見到的就是一臉呆滯的獻帝,還有面無表情的宮娥。
她甚至不能從這裡面走出一步——
從旁人對她的稱呼從夫人變成貴人,再到看到曹操對她腹中的孩子忽然極爲重視,每日召集名醫前來號脈的態度,蕭若已經大概可以猜到他的意圖。
……讓她代替董貴人活着,等孩子出世,十有八九是想把他變作一個更好掌控的傀儡。
一隻手撫着小腹,蕭若不由得想,這孩子的爹要是知道這個消息會是什麼表情。
若有一天,真的讓曹操得逞,自己兒子被扶上了大漢王朝的龍椅……
徐榮該不會做出什麼大義滅親的事來吧?
雖然想着,心裡面有些想笑。
……
但是她察覺到,最近來號脈的大夫和宮娥試探的話,都在傳遞一個消息——曹操希望她現在難過。
今日是大宴羣臣的日子,一切順心得意到了極處的那人,大概會來這兒找一下更滿足的勝利感……
蕭若遣退了宮娥,半靠在軟榻上……聽着外面的絲竹聲。
這個宮殿是已故的董貴人以前住的,人一少就寂靜得可怕。
不一會兒,她就聽着更漏的聲音,進入了淺眠。
依稀記得很久以前,貪睡在榻上的時候,都會有一個人將她抱起來,放到牀上去,有時候會小小責怪她幾句……
她總保證不再犯,卻總故意地再睡在那裡等着巡視營防晚歸的他。
等他再次將她抱起來……
從腰間,腿彎,滲入了身體,乃至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膚似乎都習慣了他的保護……
可是這次……要等到什麼時候。
……
手輕輕覆在小腹上,似乎可以聽見裡面細細小小的聲音,這裡有他們的孩子……
想到此處,蕭若微微笑了,暗暗發誓無論如何都要保護他……
不讓他消失,更不能讓他變作曹操手中的一粒棋子。
……
聽到響在不遠處的腳步聲,她收斂了本來就淡如清風的笑意,靜靜地躺着。
曹操走近,佇立腳步……
看見她躺在竹塌上安穩地閉目睡着……脣有些蒼白,面色如紙。
他不知不覺間走過去,輕輕將她抱起來。
察覺到她的手腳冰涼,手臂下意識收緊……
慢慢走着,將蕭若放在了裡間的牀榻上,再拉過被子,替她蓋好。
沒有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爲有任何奇怪,甚至腦海裡根本沒有意識到別的……一切彷彿順理成章,彷彿他就該如此,而不是無休無止地折磨她。
可是看到她清醒過來的模樣,眼裡的恨意,又會忍不住以雙倍的恨刺過去。
……瞬間,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喃喃低語苦笑了一句——
“我總想讓你更難受……可看你難受,我也不快活。”
說着,將目光轉向了大殿前面白色的月光……
“如果有一天整個宮殿都安靜了,只能這麼看着空空蕩蕩的大殿……光是一想……孤就覺得害怕……所以就算是你恨我也好,就算只能無休無止地陪你鬥下去,孤也樂意奉陪到底。”
就在這時,牀上躺着的人翻了個身,眉尖微微蹙起,映着月光,隱隱可見一大滴淚水順着她的眼角滑落……
輕若無物的夢囈,從她脣齒間滑落,眉皺的更深,不知是夢到了什麼,表情竟說不出地悽楚,聲音微微顫抖着,如易斷的遊絲,近在耳畔,又如遠在天邊——
聽到那個稱呼的瞬間,他面色驟然一變,愣神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