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收兵列陣,平原寂靜。
小孩的父母將顫抖不能語的孩子抱了回去……蕭若看着他們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接着發現了現在更重要的事,牽着馬緩緩往前走了幾步,看向山下河對岸,上百的銀甲鐵騎。
白馬銀甲的軍中神話,最著名的控弦,白馬義從,早已經隨着公孫瓚的覆滅消失在了世人眼中……然而蕭若很清楚,還剩下五百人。
在彭城破城那日,這五百人消失了……
翻遍了徐州都未找到一點影子……如今,竟又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最不可能的時間,真的如“天兵”一樣,降落到了眼前。
最先的一個人影模糊又清晰,隱約是極熟悉的,提着槍拉着馬站在那裡,目光投過來,似乎在看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蕭若往前走了兩步……
“主公……”
本能地察覺到對方軍隊中有人有敵意,羅澤出聲提醒。
然而走在最前的銀甲將領擡了擡手,似乎無形中將那股敵意壓了下去……才令方纔山雨欲來的氣氛稍稍得到緩解。
蕭若靜靜站了一會兒,沒見到那人有離去的意思,便明白過來了他的意圖,忍着腳上的傷,翻身重新上了馬。
對羅澤投過來的驚訝的目光回答道:“故人邀請我敘舊,你先趕回安定去帶兵來,從山下小路下去,不要讓他們發現。”說着,微微一頓,牢牢地看着他:“要快。”
……
不知爲何,在面對面前這隊熟悉到不行的軍隊時,蕭若竟有些近鄉情怯,緩緩地下了山,再過了河,河水清淺,馬蹄踏在水裡,濺起微微的水花。
看一看河水,又看一看青草,一步一步,移動地極慢——
“喲……這不是涼州刺史麼。”一聲嗤笑傳來,聽出是故人的聲音,蕭若擡頭,看見不遠處鮑旭正帶人收拾着胡人身上的財務兵刃,一面朝她冷言了一句:“這樣子,是做賊心虛麼?”
“鮑軍侯好。”蕭若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察覺到更近前的一個故人正將視線投在她的臉上,卻不知是不是真如鮑旭所說的那樣做賊心虛,始終未敢看他。
鮑旭冷笑一聲,不再搭理。
這邊重又回覆了久久的沉默,直到對面馬上的人先出聲打破了僵局……聲音還是一如從前的溫和:“常山趙雲見過涼州刺史。”
蕭若心裡微微一顫。
彭城破城之日,第一次見到他怒到極處的模樣,眼神似乎恨不得一槍殺了她……因此就算是時隔兩年,要這麼近距離地面對他,蕭若心裡始終是犯怯的,只怕他惦記着報仇,拿不穩手中的槍,一槍刺過來,以趙雲高超的槍法和對馬匹的駕馭,她絕對沒有活路……
然而還是猜錯了,槍還是在趙雲手中,握着,還有血跡,確實是兇器。
他卻只是緩緩收到馬鞍邊,手輕輕地握着,神色淡淡的,沒有一點殺氣和狠色……
蕭若甚至是第一次在剛剛廝殺完的大將臉上看到這樣風輕雲淡的表情——彷彿不管是兩年前的背叛顛覆,還是方纔的搏命屠殺,都和他沒有絲毫的關係。
趙雲終究是趙雲,不是她和曹操一類人……蕭若看着他微微笑了,一笑之中,心裡也釋然:“將軍安好?”
他頷首,容貌一如從前,英俊挺拔,眸子還是極溫軟的顏色,帶着淡淡的無以言喻的純淨,也倒影着一絲銀色長槍上的銳利鋒芒:“安好,刺史呢?”
“我說好,將軍信嗎?”前一陣子的謠言,天下皆知。
她是漢賊,衆叛親離,被徐州所棄,跟着另一個漢賊曹操,幾乎要糾纏着共赴地獄——這些就算是在安定這種地方,應該也是能聽到的。
果不其然,趙雲不再言語,只靜靜地看着她,半晌,淡淡轉了話題:“我不會侵佔你一寸土地,你可以帶着大軍放心回去了。”
這麼快就下了逐客令……
蕭若想了想,隨即意識到,這個人正一點不客氣地在自己的地盤上給自己下逐客令……
“嗯……趙將軍真的不佔一寸土地?”
“是。”彷彿這質疑的話帶給他什麼恥辱,趙雲表情雖然沒變,語氣卻不自在了。
蕭若看了看他們紮營的那座山,心裡疑惑更深,下意識脫口問道:“我還以爲將軍會帶兵回幽州呢,怎麼到了涼州來?”
這話一問出口,饒是方纔氣氛淡漠,也多出幾分凝滯的尷尬……
鮑旭一臉將說未說的表情,趙雲目光也稍有震動,旋即悄悄抹平了……“與刺史無關。”
看他們欲蓋彌彰的表情,蕭若便明白了大概……應該是出於某個將軍的某種習性,導致他們無意間走到了涼州邊境來……並且在既來之則安之,這裡長期安營紮寨,抗拒起胡人來。
這般一想,不由得“嗤”地笑出聲來……
趙雲臉上泛起了微微的紅暈,語調刻意壓得更加冷淡:“還請刺史速速回去。”
蕭若想了想,終究還是慢慢地道:“將軍,你們現在紮營用的那座山是在涼州吧?”
“是……?”
“我是涼州刺史吧?”
“……”
“你要用這座山,可曾跟我說過?”
“我是爲了抵禦……”
“按照現在的價錢,這座山以及附近的田地算得上食邑兩三百戶了……也就是說,你在這裡住了兩年,欠我至少三千石的糧食。”打斷他的話,把賬算完,往前一攤:“將軍這是要還賬呢,還是要提醒我惦記舊情把舊賬一筆勾銷?”
“…………”白馬義從全軍無言半晌……
對蕭若仗勢欺人的行爲感到十分憤怒的鮑旭首先一個開口了:“這裡都是牧羊牧馬的,哪裡給你找這麼多糧食去?”停了停,再次開口:“而且將軍抵禦羌胡,護衛一方百姓,你不是從中得利麼?”
“那我封你們將軍的官,讓他名正言順地抵禦如何?”蕭若微微笑着,餘光有意無意地在趙雲臉上掃過。
“刺史此舉,是在逼我走?”趙雲視線移開,輕輕地問。
“嗯……你要走也行。”蕭若沉吟片刻,緩緩道:“先把前兩年住在這裡欠的糧食還清了。”
“……”語氣一滯,趙雲歪頭沉思了半晌,看着她:“那刺史可否給我一些時日?”
真要乖乖付糧食?
“好”蕭若神色微僵了僵,點頭:“到時候省了這邊的軍用開支。”
趙雲詫異地問:“你不另設營據抵禦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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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設啊,他們也就是小規模燒殺搶虐一下,影響不了大局。”
“可……”趙雲指向山上的村莊:“這裡的人怎麼辦?”
蕭若微微一笑:“只能說是天兵扔下他們不管了……”
拉着全村的人一起來當賭注博同情的同時心裡一陣無力氾濫……只是想封他個官,順帶納爲己用……怎麼像逼良爲娼一樣……
“將軍……”鮑旭聽不下去了,吃力地轉過頭去,看了看趙雲,鄭重了建議了一句:“管它是什麼鳥官銜,先收下吧……”
……
這座山樹木不多,有稀疏長得的,也是耐旱的樹。
拐過山坳,遙遙就可以看見兩邊山腰上高高的用木頭搭起來的瞭望樓,各個懸着大大的鼓和號角。
再轉過視野,便可以看見木質柵欄,二人高,圍出了大大的一塊,門口守着兩個身穿銀甲的人。
從這邊再往下,便可以看到另外一面山坡下的草地,加了樁,從中間隔開,一面慢悠悠地走着精壯的白馬,另一面則是溫馴的乳白色的羊羔。
不大像據點,有點像山寨,卻看不到一絲殺伐之氣,眼前盡是綿綿不絕的安恬寧靜……
已經好久來來回回在戰場和政治戰場中疲憊不堪的身體似乎慢慢放鬆了下來……蕭若閉上眼,吸了一口微微帶着青草味道的空氣,只感覺一直不停運轉着得腦袋漸漸處於放空狀態——
在進門的瞬間,有點警醒……難道這就是趙雲說要考慮一下,並且請她來營裡一敘的動機?
她和幾個隨從的馬踏進寨子面前的一大片空地的瞬間,裡面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一下……
白馬義從裡她的故人很多……應該說,沒有不認識她的人。
所以此刻氣氛的劍拔弩張她可以理解……
“將軍怎麼領她來了?”開口的人眼裡滿是嫌惡,目光冷冷從她臉上刮過,看起來眼熟,仔細想了一下,還記得名字,是馮白。
趙雲下了馬,立刻有人前來將他坐騎牽走。
他沉默了一下,微微笑着對馮白道:“涼州刺史說是要加封你我,自然要來問問兄弟們的意思。”
用“涼州刺史”這四個字,也讓方纔的氣氛有了些微的緩和……說是涼州刺史,實際上現在整個關中在她的名下……她敢單槍匹馬來,證明附近應該有大軍逼近。
好漢不吃眼前虧……而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誰叫,現在整個關中都是她家的屋檐……
……
“怎麼躲到這裡都被找到了……”馮白一臉晦氣……
蕭若翻身下了馬,抿了抿嘴,笑道:“難得故人相見,你說話真沒意思。”
馮白冷冷看她,哼了一聲不語。
鮑旭忙往前,拉着他走遠了一些,嘰咕了幾句。
不一會兒,面前的人又各幹各的,不說話了……
……
夜幕降臨。
寨子中間架起了一座又一座的篝火,旁邊的都圍滿了人,只有蕭若對着的這一座,身邊只有趙雲一人。
氣氛靜默,他不說話,只慢慢地翻轉着篝火上的半隻羊,拿着小刀細細地隔開裂口,以便撒入香料入味……
蕭若也只靜靜看着,油一滴滴低落,濺起火花撲哧地響
“從方纔起,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趙雲視線定在烤羊上,手裡動作也不聽,低聲開口,打破了似乎要維持一整夜的沉默。
他緩緩灑着香料,神情專注,似是漫不經心問來——
“爲何會不顧性命去救那孩兒?”
蕭若妄圖在他面上找到端倪,卻只看到被火光耀得微微發紅的眼角和平靜如深潭一般的眼眸。
“因爲……”已經敏銳地察覺到,趙雲知曉了她的意圖,而要想打動他,回答這個問題是關鍵,雖知曉他想要的是什麼答案,蕭若卻沉默了很久……
最後出口的,還是實話。
“自從我有過一個孩子之後,見不得小孩子哭了。”
瞬間,趙雲眼底出現了微微的波動。
“嗯。”他點點頭,意識到羊肉暫時需要就這樣烤一會兒,就將目光重新投向了蕭若,眼神清澈,靜靜看着她:“我信你說的是實話。”
她完全可以說出更打動他的話來。
……
旁邊的馮白一臉僵硬地看着趙雲烤着羊肉,然後將烤好的肉細細地片下來,用鹽碗裝着,遞給了蕭若,神色小心又忍不住笑,似乎在囑咐她慢點吃。
再看蕭若,非但沒有減慢速度的意思,反而越加盡興,大快朵頤……那快將軍親自烤的羊肉滋味可見一斑。
看着自己碗底硬硬的一塊,不禁有些嫉妒,轉頭盯着鮑旭,疑惑幾乎要衝破腦袋;“將軍不是恨她入骨麼?”
鮑旭嚼着口中羊肉,冷笑一聲,道:“她再不濟,好歹也是個涼州刺史,咱們惹得起麼?”
“可是……”身邊那一幕,趙雲微微笑着看她,再將視線投到火堆裡,蹙着眉,有些認真卻始終含着笑意說話的樣子,已經很久沒見到將軍這般自在地與人談笑了——
就像是真的故友重逢。
到底在說什麼啊?
再將目光轉向蕭若,想起這女子在徐州把他們玩了一次又一次的情景……不禁撫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還指望將軍這這裡發展壯大端了整個涼州啊
……
實際上被馮白盯着費心猜度的談話內容大致如下——
“將軍是迷路了纔到涼州的?”
“這……”火光掩飾着臉上的紅……
“這這裡幾年了”
“一年半。”
“有趁機打劫過路商旅麼?”順帶找找把柄……
“…………”
“還以爲君子遠庖廚,原來你廚藝這麼好。”
“你的意思是,我非君子?”
“不是……廚藝好更君子。”
勉強打了個圓場,察覺到不遠處馮白幽怨的眼神,蕭若想了想,還是決定更刺激他地把鹽碗遞了過去:“可以再來一碗嗎?”
馮白拿筷子一下下狠狠地戳着自己的碗。
一個沒拿準勁頭,石碗碎裂開來,嘩啦啦地落到地上去,而裡面的一塊羊肉還是完完整整……
當下怒極攻心,踹了烤肉那人一腳:“你他娘烤的是什麼肉,比石頭還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