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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唱起三更
秣陵屬於孫策的轄地,很多年除了一些山賊作亂,幾乎沒有大的騷亂,不比北方的幾度風雨動盪。
秦淮河也不是什麼兵家重地,一線下去也是悠悠閒閒的客船酒家,放眼唯見山野炊煙直。
譚公在這條河打了一輩子的魚了。
此時已到了收最後一把網的時候……
一雙草鞋踩在甲板的水痕上,譚公遲遲不肯收網,只是盯着蘆葦看。
蘆葦深深深處閃過了小舟的影子。
他覺得很詫異……
上游灘險浪急,划船的艄公不知是誰,竟能把持得這麼平穩,未見小舟有絲毫的顛簸。
正覺得稀奇,翹首看的當頭,小舟便悄悄捱了過來。
划船的是個而立之年的青年人,一身青衫,長身玉立,手中把這艄杆,手中拎着一樣物什。
譚公一看,訝然:“好大一條寬口鱸魚。”見那小夥子手腳有力器宇不凡,心有好感便搭話了:“青年人手藝這麼好……打漁打了不少年吧了?”
“……”那人瞥他一眼,不應聲。
那目光淡淡一掃,眼神銳利,沒來由倒叫人平白胸口跳漏幾拍,譚公討了個沒趣,卻沒走開,尋思着哪裡說錯了討人嫌惡?
便怏怏地在靠船得案上點了漁火。
照着水裡紅彤彤一片……
此時天際最後一絲霞光都要沉了,那人把繫着船的繩子捆在打漁人扎的木樁上,望着那寬口鱸魚看了半晌。
譚公席地坐在火邊,拾了一根魚竿加了餌往河裡扔,目光卻一直悄悄打量着他。
一人一死魚“對視”片刻,只見他腳步放輕從船艙裡拿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出來。
看到那匕首柄上的赤金和虎頭,譚公面色微微一變——
這年頭世道亂,山賊橫行,哪家都養着些軍爺。
這些軍爺最不好惹,殺人放火比山賊還順手……
譚公在江邊也有好幾十年了,自然是見過世面的人,一眼就認出來那把匕首不是凡物。
用得起赤金虎頭作柄的,只怕方圓百里只有祖家罷?……千萬別是孫家的兒郎。
想一想孫郎也是這個年紀,更是自己被自己唬了一跳。
心裡嘿然一笑,怪不得他生氣,原來是軍爺,被老爺子說成了打漁的。
……
只見那青年人拿着匕首便要把魚當中切開……譚公心裡揪痛不已……好好的一尾寬口鱸魚爲何這樣整治?
又見他切開弄乾淨之後,扔在船板上便上岸拿火摺子生火。
生火倒是麻利,只是片刻之間,削了一段木頭要去穿魚。
眼見那魚就要被他這麼送到火上去烤了……
譚公終於忍不住,皺着眉開口:“小夥子……鱸魚哪有你這麼做的,你……”這是暴殄天物啊。
想到他手中還拿着匕首,譚公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那……該怎麼做?”年輕人俊朗的面容映着火光有些泛紅。
這神情又斷乎不是那些殺人放火的軍爺了。
老頭子心下又歡喜起來:“你若不嫌棄,老朽給你整治,保管你一會兒把舌頭也吃下去。”
他叫得大聲,年輕人禮貌地提醒:“船內睡着我妻兒,老人家可否……”
譚公忙會意地壓低聲音:“小公子貴庚?”
“週歲。”那人答。
“才滿週歲?烤魚怎麼要得?”若這是自己兒子,譚公早就拿魚竿往他頭上敲去了:“薰的煙火氣大,小小娃兒哪裡受得了這個,你等片刻,老頭子這就給你做一碗魚羹”
說着便起身拍拍褲子,從船艙裡取了一個鐵吊子出來,在河裡涮一涮,舀了水,便架起木架子把鍋架了上去。
見他眼裡露出詫異之色,心下頓生自豪之感:“老朽家就是船,船就是家,走到哪裡住到哪裡,自然要隨身帶着這些家當。”
“閣下無家人?”
“家人……我都快不記得嘍。”
不願往這個話題說下去,那人也打住不問,亂世人命賤,求生難,更勿論求一家人生。
譚公往水裡投了幾根藥草,道:“紫蘇子,姜花,蓮子心……別看這蓮子心苦,滾一道水就能去腥怯火,一會兒保準尊夫人和小公子喝湯嘗不出一點腥味來。”
不知想到什麼,那年輕人嘴角露出淺淺一絲笑。
“想夫人了?”
譚公笑着問。
“她就在……”那人指着船。
譚公見狀哈哈笑道:“那有什麼的,老頭子也這般想過媳婦,隔着一張蘆葦蓆子一天見不着面,一天就能想個七八十遍。”
二人對着漸漸漲沸的水,又侃了一番。
大多時候都是譚公在說。
那人有一搭沒一搭應一聲,二人低聲的談話襯得江邊格外靜謐。
“順着這條河道下去都是平緩淺灘,今晚不必掌艄,任船順流而下,明日早些時分就能到建鄴。”
老頭子說完,在鐵吊子裡撒了鹽,又從袋子裡摸出三個陶碗來,催促道:“魚羹冷了不好喝……”
那人點點頭,起身走到船邊。
聽他解開簾子,喚:“蕭若……”
沒聲音。
“小然……”
依舊沒聲音。
頓了頓,提高了音調,再叫一遍,岸邊還是安安靜靜……
老頭子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來。
“蕭若、小然不見了。”
下一句話,兩個名字加在一起喊出口。
……
不一會兒,年輕人口中的夫人就圍着披風睡眼惺忪地抱着一個小孩下了船。
女子容色清麗,小孩更是粉團樣的,一見就招人愛。
一眼看去這一家人就羨煞了譚公……
只見那夫人回過神來,偏過頭好像在年輕人耳邊說着什麼。
仔細一看,卻是咬着他耳垂,親暱地左右輾轉,語氣裡滿含怨氣……
“叫你騙我。”
譚公斷定她不知道身邊還有旁人,因爲她看到自己的時候,一張臉騰地就紅了。
年輕人攬過她的腰,輕聲湊在她耳邊說了什麼,紅暈又加深了一層。
三人在火邊坐了下來。
而那小孩猶自閉眼沉睡。
“老人家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這邊打招呼。
譚公樂了:“……快叫小公子起牀喝魚羹吧。”
說着將一個陶碗吹了又吹,遞過去。
“魚釣的還是買的?”認出是鱸魚,她有些納罕。
“抓的……”年輕人答。
“用什麼抓的?”
“你的弓箭……”
這回輪到譚公眼睛突出來了……女子回使箭不稀罕,女山賊多得是。
稀罕的是這小夥子怎麼用弓箭射的鱸魚?
這不是踢他飯碗嗎?
若人人都用弓箭射魚,還要不要打漁的活了?
那夫人似乎也被他的答案噎了一下,壓低聲音說了一句什麼。
那人又答了一句。
二人你來我往,估摸着以爲譚公聽不見……其實老頭子雖人老,但是打漁吃魚這麼多年,比常人耳聰目明——
所以二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入了耳。
“將軍是多日不上戰場了寂寞,拿魚當靶子練?”
“嗯……”
“那回長安以後……”
“我不是說這個寂寞……”
“那是什麼?”
“……”
“…………”
“小然總佔着你……”
“………”
……
譚公忍住笑,再忍住驚嚇。
“長安”“將軍”無疑昭顯這二人身份尊貴,然而這麼個大小夥,吃自己兒子的味,怎麼着看起來也令人忍俊不禁。
不過一會兒,被自己爹嫉妒的小孩就在夫人的輕拍中睜開眼睛了。
大大的黑色的眼睛,小小的粉粉的脣……也沒有小孩的起牀氣,睜了眼睛就骨碌轉着,警醒地看向了譚公。
合着小孩一睜眼就知道防備自己這個陌生人。
老頭子的笑終於忍不住出了聲。
那夫人用勺子舀着魚羹,輕聲道:“張嘴。”
小孩立馬乖乖張嘴。
魚羹入口,好像很是合口味,還舔了舔勺子,眼睛卻還盯着他。
孩子爹就在旁邊微微笑着看,雖然沒得到兒子一個正眼,眼裡滿滿的寵溺幾乎要溢出來。
譚公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自己也有個這麼看着的兒子。
眼眶便悄然紅了。
……
深夜,月籠寒江,一江的柔水。
輕輕的水聲拍着船底板,柔和得像是一場夢。
漁火整夜的燒着。
譚公慢慢地在蘆葦叢中開始佈網。
依着他幾十年的經驗,清晨破曉時分鱸魚最易上鉤,這樣的魚最能賣個好價錢。
然而不管怎麼好,也好不過那小夥子給自己的錢。
拍了拍胸口的錢袋,譚公想,這裡碰到的人總是千奇百怪。
碰到了軍爺,蠻橫的時候要命。
碰到了白衣的商旅,低價就賣出幾條好魚。
時而有幸碰到些貴人,煮一碗魚湯惹得他心尖尖上的人樂了,就是一袋的錢。
其實,世間的事都是如此……
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就算人命再賤,留得命在,?人總會有好的事……
這樣的希望如若存着,亂世治世也沒有什麼區別。
……
其實若細想想,亂世路過的人更多,希望的機會也更多啊。
……
譚公在這一夜想起年輕時的很多事情,久久不能眠。
半夜起牀,見那年輕人正解開船上的繩索。
他向他招了招手。
年輕人無聲地回禮。
將艄竿繫好,擦乾淨甲板上映着月光溼漉漉的水跡,那人轉身入了船艙。
船走得極慢。
不一會兒……船輕輕晃盪了一下……
有人喘息,接着便被封住。
船隱隱得搖晃得有些不尋常。
只是那絲微微的顫抖都被水波掩蓋住,一波一波蓋向了天邊。
如花美眷,良辰美景,真好。
譚公這般想着,目送那小舟緩緩朝着下游去了。
月涌大江,星垂平野,一葉扁舟漸漸融入了浩瀚寬大的夜色之中,這一去江水漸平,一夜好夢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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