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攤牌

我的意識模模糊糊, 恍惚中,似乎有水滴落在我的臉上。是不是下雨了,會不會電閃雷鳴, 應該是我回到我的世界了的時候了吧。

我睜開眼睛, 這個過程是如此的艱難, 眼皮沉重的似乎勝過千鈞。我的眼前白茫一片, 過了好久我才適應這種明亮, 是夜明珠發出的光芒。我遲緩而笨拙的轉動着眼珠,他疲憊的面孔印在了我的視網膜上。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我只是平靜而麻木的看着他, 該是有個了斷了。腦海中空茫一片,這個意識隱隱約約, 但始終堅持在飄蕩。

我下意識的擡起手, 只是這樣微小的動作便已驚動了他。他眼中的欣喜可以媲美東珠的光芒, 然而我依然視而不見,繼續把手舉到嘴邊。舌頭靈活的伸出, 輕輕的在一直不停的滲出血珠的傷口上舔食了一下,傷口便凝結成一道詭異的紅線,不是殷紅,而是豔紅。我沒有驚訝,天空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反覆的呼喚我, 該走了, 該走了, 時間到了。隔着琉璃瓦片裝飾的華美的屋頂, 這個聲音依舊清晰而明確。它引導着我輕輕舔食的傷口, 彷彿一隻受傷的貓。

傷口似乎不會結疤,那一抹紅豔美的怵目的停留在最初傷口存在的地方, 那裡,曾經有一道灰白的傷痕,是商文柏幫我配置了藥物消除掉的。想到這個名字,我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心緩緩的鈍鈍的抽痛。我閉上眼睛,虛弱的靠在牀頭,過了好久,我輕輕的開口,“鴛鴦,給我弄些吃的來。”

容顏比我還憔悴的宮女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忙不迭的說:“好嘞,娘娘,你想吃什麼。我馬上叫廚房去做。”

我愣住了,我要吃些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儘快好起來,我就得吃東西。

我搖搖頭,道:“你自己看着辦。”

想了想,又喚住她:“你給我衝杯蜂蜜水。”沒有葡萄糖點滴,咱只有自己提高血糖。

宮女立刻親自跑出去弄。我看見窗外的太陽露出了半邊臉,陽光真好,照在我的手上,手背的血管清晰可見,癟癟的,跟我的心一樣,再也飽滿不起來。窗外的八哥正賣力的演唱《兩隻老虎》,多聰明的鳥兒,我只教過它幾遍,就不會跑調了。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彷彿回到多年前的午後,陽光從枝椏繁茂的的槐樹的間隙中柔柔的傾瀉而下。我寫完了堆積如山的作業,如釋重負的坐在槐樹下的藤椅上,迷迷糊糊的竟然睡着了。我的頭靠在椅背上,藤蔓特有的清澀的香氣靜靜的縈繞在鼻端,香氣襲人。那是一生中少有的輕鬆時光,沒有壓力,沒有惆悵,有的只是枝夜間唧唧喳喳的鳥鳴聲。

“快,把鳥拎走。非得吵着娘娘的清靜。”鴛鴦壓低了嗓子吩咐。

“別,我聽着這鳥叫舒爽。”我睜開眼睛,微微一笑。

“好,聽鳥叫,聽鳥叫。娘娘,蜂蜜水來了,您趁熱喝吧。”鴛鴦端着小托盤,放到了茶几上。

我喝了一口,眉頭微皺,道:“酸死了,鴛鴦,跟你說過多少次,這蜂蜜是不能用開水沖服的。——你哭什麼,我沒怪你。你快起來,你娘娘我現在身子虛,不能扶你。”

“娘娘,娘娘,我的好娘娘,你怎麼就非得走這一步呢。這皇后不還是沒立嗎?就算是立了,皇上對你,又豈是別的娘娘能趕得上的。這些天,皇上可曾合過眼,娘娘,你何必這樣呢?娘娘——”

“傻姑娘,你不會明白的。”我笑着,道:“把眼淚擦一擦,天這麼冷,臉上有淚,可得起皴,就難看了。給我換一杯蜂蜜水,再弄着甜軟易消化的吃食。娘娘答應你,趕快把身體養好還不行。”

“娘娘,你可不許騙鴛鴦。”滿臉淚痕的宮女抽抽噎噎的抹眼淚,道,“娘娘,你等着,鴛鴦這就給你弄好吃的去,一準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別,快過年的。一聽白白胖胖我就心裡犯怵。”

鴛鴦噗哧一聲笑了起來,腳步也輕快起來,輕輕盈盈的轉身出了門。我閉上眼睛,輕輕的淡淡的微笑。

我是世界上最懂事最配合大夫的病人,什麼補品好我就吃什麼補品,什麼藥物養身我就服什麼藥物。我的味覺彷彿已經喪失,那些碗碗盅盅,在我的眼中,就是各種糖類脂肪蛋白質和微量元素的集合。我要把它們轉化爲我身體的一部分,填補我空缺的血管。

能量守恆定律亙古永恆,我用半個多月的時間把自己的身體調理到至少貌似健康的模樣。沒想到我還有這方面的天賦,回去以後倘若就業形勢依舊艱難,我倒不妨考個營養諮詢師。

舊曆年的元宵永遠那麼熱鬧紛繁,張燈結綵,火樹銀花。我望着窗外高大的木英樹,想起以前唸書時學過的課文,明代文學家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當日你說,我會等到木英長大,看它花開的時候,你說得沒錯。我等到她花開,又看着她花落,亂紅飛過鞦韆去。

“你早就知道兵符的存在了,對不對?所以才從楚天昊的手中把我接進王府。”我看着眼前的男子,靜靜地微笑,“只是你沒想到,玉珮就是兵符。我也沒有想到,這麼一塊石頭,居然改變了我的一生。“

“變的不僅僅是你的一生。”

對,變的何止是我的一生 ,你的我的楚天昊的阿奇的太皇太后的藍家的洛兒的世家大族的乃至整個南國的命運居然就掌握在這一小塊石頭身上。生活是如此的可笑。

“當初在洛城的追殺也是你安排的吧。”我平靜的闡述着我的推測,無需多努力的去想,爲了把我逼到同一條船上去,站在你的立場,佈置這些,也無可厚非。只是紗衾,何其無辜的紗衾,卻因此而丟了性命。

你嘴脣蠕動着,似乎想辯解什麼,但被我阻止。

“你是想說,計劃發生了變故嗎?你應該想到,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不可能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即使你高高在上,也沒有權力用別人的性命去冒險。

“你計劃安排的事情可真不少。我已經無法分清哪件事情是真的,哪件事情是你的佈置。——你可不可以讓我把話說完。”我揮手,忽而一笑,“你從來都不覺得奇怪嗎?我七年的時間容貌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即使我換了衣服換了頭飾讓自己看上去蒼老,可是我們朝夕相對,這些怎麼可能瞞過你的眼睛;我雖然每月按時向宮女要布,以你耳目衆多,何以不知道那些布一直都沒有真正被用過。你難道不想知道是爲什麼嗎?”

“不,我不想知道。”你張口,想要阻止我繼續說下去。

“不,我想告訴你。”我微笑着,眼睛靜靜地落在他身上,我這一生,怕是再也遇不見誰會比他更瞭解我了。

“我不是水柔清。”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停頓了一下,道,“當日你讓水至稀進宮就是爲了確認這件事吧。他雖然沒有見到我的人,可我的反應已經足以說明一切。是的,我不是水柔清。那年,迫於無奈,我頂替已經懷孕生子的清兒進宮,想必你也知道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甚至殺戮開始之前,你就已經知曉了這個消息。”

“對,當日此事有人通報給皇祖母的時候,是我截下了消息。”

“所以那本家譜實際上是你拿走的。其實你真的沒必要爲那本薄子對商文柏動手,看過那本簿子的人是我不是他,包括那上面的秘密聯絡方式,你是不是很想知道?”

“不,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是嗎?”我笑的無所謂,眼睛轉也不轉。

“我還是王府的侍女的時候,有一次,你嘉獎一個手下,憑直覺,我就知道他是一個殺手。王爺見殺手,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唯一奇怪的是那個殺手,伊若跑進書房叫我,他的臉色變的很古怪。當時我以爲他是初次見到這樣調皮的公主,覺得驚訝;後來想想,他這樣見慣世面的人物,怎麼會爲這種事吃驚,他驚訝的不過是伊若叫我的名字‘水柔清’,他驚訝是因爲他知道水柔清死了。”

“不錯,當日水月庵的血案我選擇冷眼旁觀。”身着九堇蟠龍錦袍的男子深深的看着我,“這個世界上只能有一個水柔清,你纔是我的清兒。”

我忽然間很想大聲的笑,我應該感激你的,我親愛的皇帝夫君。

“可是我一點也不感激你,你這麼做,會讓我萬劫不復。”生生的在這個時空滯留了這麼久,造成了一樁又一樁的悲劇。

“如果是萬劫不復,那麼我陪你萬劫不復。”

“陪我?你可曾問過我,我是否願意?”我笑的辛酸而無奈,從頭到尾,你可曾問過我是否願意。你的好,我就應當必須接受嗎?你和我,同樣自以爲是的可笑。

“我無法詢問,我只能用我以爲的最好的方式去對你。”

也只是你以爲的而已。

“我不是水柔清,我是司嘉洛。這個世界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大概都已經不在了。我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是不是有鐵板牛排和泡沫紅茶的地方?有多遙遠?我可不可以到達那裡。”

“很遠很遠。”我靜靜的微笑,遙遠到你即使窮盡一生也無法達到,“我來自千年之後的另一個時空,因爲老天爺犯了個錯誤,稀裡糊塗的把我丟到了這裡。所以我不會變老,所以我也無法爲你生孩子。老天爺把我的生命停滯在永恆的時刻,就是爲了告訴我,我只是一個過客。呆着賴着,我也始終只是一個過客。那幸福是我偷來的,不是我的,終究不會永遠屬於我。楚天裔,我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這些年的快樂時光,這些年來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會永遠記住你,請你從此忘了我。”

我無法選擇原諒,別人的生命,我沒有資格去自以爲是的選擇原諒。我也無法遺忘,遺忘我們曾經的美好。所以我只能離開,相見不如懷念,就讓你從今以後,生活在另一個時空裡的我的心裡。

“不要說謝謝。你對我,從來不需要說謝謝。另一個時空又怎樣,老天爺把你從千年之後帶到我身邊,就是說明命中註定你我要在一起。”

“楚天裔,忘記我吧。錯誤終究是錯誤。過而該之,善莫大焉。我們要聽聖人的話。”我平靜的微笑,看着自己胳膊上那一道妖嬈醒目的紅線,美即是傷,觴。

“不忘!你也不許走,你是我的,這一生這一世都是我的。”九五至尊是不是發起火來氣勢也比旁人大,我淡漠的笑容激怒了他。他把我重重推到牀上,從尾椎傳來的巨大的痛意讓我的眉頭緊皺起來。他也視而不見,憤怒和絕望攫取了他的靈魂,他只是怒火無所發泄。我靜靜地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如果這是我最後能給予你的,那麼請你全部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