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嫺師太是何許人也,才一打眼,心裡就明白了七七八八,當下安排我們住進後院。然後藉口潛修,閉門謝客,爲的是避免人多口雜,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清兒很滿意這樣的安排,連老尼姑一如既往的刻薄也不以爲忤,新鮮的沒有反脣相譏。啞兒聽說清兒要生小寶寶了,歡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咿咿呀呀的比劃着要收小寶寶爲徒。被師太狠狠拍了下青皮腦袋,忿忿,“我還沒死,你就想另立門戶了。”
我笑嘻嘻,“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女寶寶,要是個小少爺,難不成尼姑還收和尚爲徒?”
“有何不可?”
我啞然,難怪她倆對未婚先孕的清兒如此坦然。
何其幸運,在這個時代,我們居然有如此的朋友。
開門七件事,哪樁不需錢?何況幫忙歸幫忙,銀子歸銀子,親兄弟尚且明算帳,何況老尼姑也是夜無隔宿糧的祖宗。閉門潛修的話是一早就放出去了,上門的香火錢是斷了,出門化緣賺外快也沒戲了;坐吃山空,水月庵那點家底哪填得滿四張嘴,不,是五張,最近,那位素未謀面的半成品孩子已經開始有意識地讓其母帶她吃掉自己的那份了。清兒的首飾不到迫不得已是絕對不能動的,我只好掏出私房錢。
商文柏留給我的銀票我一直仔細收在身上,就想着有一天見到他了,狠狠地砸他的臉。說好相互照應的,不辭而別又算是怎麼回事。
想不到這麼快就到了不得不動用的一天。人世間的際遇變化真是無常。
分娩時所需的物品一件件的買回,給孕婦的補品成批的運上山,四個人齊心協力爲即將出世的寶寶作好儘可能充足的準備。清兒每日都爲寶寶縫製小衣服,小鞋子,面容沉靜而聖潔。做母親和即將做母親的女人彷彿被天國的聖水統一洗滌過,莊嚴的美麗。
曾經的明媚笑容已經被沉穩所取代,彷彿成熟也只是一夜之間。
有天晚上,我怕她做活太累,就拉着她說閒話,說到當初的種種趣事,彷彿歷歷在目;纔不到一年的光景,已是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事事休。
“你就不好奇孩子的父親是誰?”
重要嗎?此時他不會爲你付營養費手術費,將來也不指望他付奶粉錢。
與他有關的不過是一尾蝌蚪而已。
憑什麼把他擺到至高無上的位置?
“有什麼好好奇的,是貓是狗現在都無關緊要,現在唯一重要的是你要養好身體。”我淡淡地看着窗外,風和日麗,是個打獵的好天氣。
我設陷阱,捕獸夾摸索着尋獵野味。當初在西秦修習的箭術而今派上了用場,小如野兔鷂子常常是座上佳餚。啞兒照例是念一通大悲咒,然後目不斜視地專注於自己親手種植的青菜。野兔喜歡偷食庵裡菜地上的豆苗,老尼姑啃食兔肉的勁頭分外大,每次都吃的滿嘴油光。清兒卻鮮少沾筷,她害喜的症狀是每況愈烈,常常是剛聞到葷腥就吐的天昏地暗,難怪孕婦的飲食是極大的科學,既要營養,又要能引起品嚐者的食慾。好在她對我用醃製的酸黃瓜燉的魚湯還算賞臉,一喝就是半鍋,身上的肉也是刺溜刺溜地長,臉上也出現了孕婦常見的浮腫。現在她是徹底不敢碰那種名爲鏡子的東西了。
嘖嘖,我說過,所有的母親都偉大。
懂事的孩子也偉大,順風順水的順產,滿臉堆肉的小子。說句實話,我真怕清兒難產,商文柏不在身
邊,我上哪找這麼技藝精湛又配合默契的助產士去。老尼姑居然死命不敢看分娩過程,只肯躲在竈間燒開水。倒是柔柔弱弱的小尼姑自告奮勇地忙前忙後,遞毛巾換水。清兒疼的死去活來,涔涔的冷汗淋漓,臉上時而潮紅時而蒼白,卻硬咬緊牙關不鬆口。我擔心她一口貝齒毀於一旦,大聲鼓勵她喊出來,她這纔開始哭天搶地,信誓旦旦,以後再也不生了。
嗬,她倒是實現了她的誓言。
光溜溜的腦袋探進來,一臉惶恐:“怎麼呢,怎麼沒聲呢?”
啞兒抱着剛剪斷臍帶的嬰兒,示意她幫忙洗澡。靜嫺師太接過寶寶,皺眉,我說清丫頭啊,生娃子就不能挑個俊俏點的爹嗎,這孩子可真夠難看。
我忙於照顧產後體虛的水柔清,沒空給老尼姑普及醫學常識,寶寶生下來臉皺皺的,面色發紅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所謂粉雕玉鑿不過是人們一相情願的想象罷了。
唉,也不知是誰幾天後就搶着抱在懷裡不撒手的。
百密尚有一疏,況且我們都沒有生育的經驗,居然最重要的尿布都沒準備。我手忙腳亂之際差點脫口而出,去超市買兩包幫寶適。老尼姑捨生取義,貢獻了自己數套袈裟。天,不知道佛主是否會因此降罪於她。
我幫忙做尿布,彼時清兒已經堅持下牀。其實產婦臥牀休息的時間不宜太常,三天後便可以做簡單的活動。師太師徒已經歇下,修行之人的作息時間是很嚴格的。
“真的很像,他的鼻子,他的眼,還有”清兒抓起寶寶的粉嫩粉嫩的小腳丫,笑眯眯地向我展示,“看這裡,和他一樣,腳心有黑痣。”
“喲,連人家腳底有痣都知道,你觀察的不是一般的仔細。”我笑着試探,真的是露水情緣這麼簡單?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見他了,可是他好象根本就沒有認出我。他怎麼可以不認識我呢,怎麼可以。”
“女大十八變,自然是你越來越漂亮了。”我半真半假地恭維。
“那是,香雪海里可謂美女如雲。”她洋洋自得,“他哪知道眼前的美女是舊時相識,我倒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光聽聲音就敢斷定,又不敢相信,竟然有這麼好的運氣,會遇着他!那樣的眉、那樣的眼,我在心裡描摹了千百遍,想不到有朝一日就真真切切的在我嘴邊。”
“你認爲他愛你,所以才和你享魚水之歡?”我微微譏誚地勾起嘴角。
“不!我從來不曾作過這樣的幻想。他是那麼光芒四射,卑微的我又如何能夠匹配……”
“什麼高尚,什麼卑微,他跟其他男人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是絕不會拒絕送到嘴邊的美味佳餚。”只有女人才會一相情願地稱其爲“一夜情”,在男人眼裡,它就是一夜性而已!我想起我欣賞的才女徐靜蕾執導的根據我欣賞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同名小說改編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海報上的宣傳詞露骨而直白:男人一夜,女人一生。我脖頸微向前傾,淡淡的側頭微笑。彼時我不是孤單一人,我喜歡的男孩子捧着我喜歡的話梅好脾氣的陪我發呆,對電影院門前進進出出的女孩子愛慕的眼神視而不見,彷彿他的世界只有一個淺笑微嗔的我。
細想來,老天爺待我不薄,生命中出現過的男孩子珠光玉華,然而幸福近在咫尺,轉眼卻已成天涯。
“你會不會笑我傻,執意生下他的孩子,只爲有個念想。”她垂首,悽悽的落寞一笑,脖頸的弧度柔美的不可思議。
“不會。”我微笑,曾經我比你更傻,更偏激的事我也做過,現在呢,不也和那些傷痕一道,漸漸淡去,已是過眼雲煙。
“不過,既然你決定生下了孩子,他就是這個世界你最親的人。如果你僅僅把他當成那個男人的影子,當初你就完全沒有生他的必要。”
“放心,一開始我是把孩子當成他唯一留給我的禮物,可是隨着寶寶一天天在我肚裡長大,他的影子反而模糊了。寶寶纔是我唯一的寶寶。”她抱起寶寶,親了一口他的小臉蛋,“哎,你說寶寶叫什麼名好呢?”
“隨便。”我漫不經心,名字不過是個符號而已,人人都可以叫莎士比亞,又不是人人都可以寫出《哈姆雷特》。
“哪能隨便?”清兒代兒抗議,睡夢裡的寶寶也手舞足蹈以示不滿。
“叫天賜吧,上天賜給我的寶貝。”
我樂了,怎麼當孃的都想到一塊去了。於是我告訴她去年遇見她之前曾幫忙接生過一個小孩也叫這個名字。清兒來勁了,非得打聽這個小孩的情況,一心想給自己尚在襁褓的孩子早早訂下媳婦,直到我說出那也是個小男孩才作罷。末了,還一臉失望,難不成這個時代的中國也是陰盛陽衰,男生怕討不上老婆。
“清兒,你老了!”我大笑,“女人衰老的標誌之一就是開始熱衷做媒,到了做夢抱孫子的這一步,一生也差不多就那樣呢。”
“那樣有什麼不好,三世同堂,含孫弄兒,承歡膝下。”
我白眼上翻,這個女人徹底沒救了。
現在要趕緊縫製好足夠的尿布,後天,就是我們回水府的最後日期。
才短短半年多的光景,已經恍若隔世。院落雖然收拾的整潔,但大半已經荒蕪,僕從散盡,很多房間都空了下來,處處寫着衰敗。水少的書童引我們到書房,他現在是身兼馬伕、管家、書童於一身。
水至稀正呆呆地看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若有所思,往年的這個時候正是水家空前繁忙的季節,掌櫃夥計來了一撥又一撥,到處是人聲鼎沸,端坐在書房太師椅上的大娘沉着地處理大小事務。幼年時,他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夠坐上這個梨木雕花的椅子,像君臨天下的霸主一樣,指點自己的商業王國。等到真正坐上的這天,椅子已經磨損的厲害,王國也不復存在,留給他的只有負擔,沉重的負擔。他不是不擇手段的小人,但也缺乏白手起家,捲土重來的魄力。所以,只好走捷徑,走從古至今最有把握,也是目前自己最有資本的捷徑。
我們進入書房許久後,他才從自己的世界分神瞥了一眼。茶已經過了半盞,比不得過去的明前雨後,只是粗礪的茶梗茶末。我倒不會因此腹誹上茶的小紅,時世艱難,本當處處從儉。
置辦的行頭倒是極盡奢華,水大少象個輸紅眼的賭徒,孤注一擲,下了大血本。幸而銀根緊,清兒從前的服飾又以素雅爲主,我在一旁幫腔,她的氣質宜雅不宜豔,他們才放棄了把她打扮的花團錦簇的念頭。
忙前忙後地收拾行裝,我也要準備捲鋪蓋。去書房辭行時,小紅自是求之不得,笑臉毫不掩飾;水少
倒是悵悵,都走了,都走了。
難道不是你逼走的?殺了人就不必淚留滿面,“我有罪,我有罪”。
水夫人嫁入水家時帶來的丫頭已是垂垂暮年,抓着清兒的手,痛哭流涕,“作孽啊,作孽。”聽廚房的老許議論,她因爲極力反對清兒進宮,還鬧了好幾天的絕食。被救醒後,小紅狠狠罵了她一頓,揚言要趕無依無靠的老人出府。後來幾個留下來的老家人集體求情,水少爺又嫌人少了,宅子更冷清才作罷。
老人絮絮叨叨地指着身後的屋子:“丫頭,就是在這間屋裡,小姐喊肚痛,我跑去叫來的穩婆,沒有會兒你就呱呱落地了。你又是在這裡長大的,作的什麼孽喲,要你去進宮選秀,那裡頭人吃人,小姐啊,你要在能讓清丫頭遭這個罪嗎?小姐啊,小姐,我芙蓉還是下去伺候您吧。”
“噯~您別。”我皺着眉頭攔住要撞石桌的老婆子,別一事未了又生一事。
“你不要想不開,我一走,水家你不樂意呆,就回鄉下,母親孃家不還有些田地嗎,你上那裡坐鎮,我也好放心。這個,你拿着當盤纏。”清兒拔下頭上的珠釵,老婆子執意不收,推來推去了好久,我拿過來,塞進她手裡。
“不想被人看見,給你家小姐的女兒引來麻煩,就馬上收下。”不知爲何,老婆子頗不待見我,剛進水府那夥兒,老對我端出一副前輩的架子,指手畫腳地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直到水夫人召集全家人,鄭重地宣佈我的小姐身份,才收斂一些,可見着我,仍舊不冷不熱。我又不犯賤,沒有硬要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的怪癖。對我好的人我未必會對他好,這裡涉及合不合眼緣的問題;但倘若對我不好,我一定會選擇漠視對方的存在。
老婆子訕訕,囁嚅半晌,開口,司姑娘,你能不能陪小姐進宮,小姐沒吃過苦,身邊不能沒人照料。
我苦笑,“選秀不是直接被冊封爲姘妃,不可以帶丫鬟的。”
這也是我同意李代桃僵的原因。我估計以水家目前的處境和書香門第的名聲,水家的女兒被選爲宮中女官的可能性最大。女官三年一任,還有俸祿可拿;也就是我三年後便可恢復自由身。
商文柏至今音訊全無,不知歸期是何期。現在我獨自返回西秦找到穿越點也不太現實,誰知道胡狼是不是偏執狂,會不會到現在也沒有放棄追捕我的念頭。倒是幾個月前,水老爺父子最後一次從朝堂回來,帶回了西秦四大王爺的姆布桑被其國主以謀反罪名下獄的消息,圍繞其屬地歸屬的問題引發的權力重組讓西秦無暇東顧,兩國邊境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倒是爲之一緩。瞧,這個世界上從沒有絕對糟糕的事情,你的悲哀正是別人的福祗。
大家閨秀的深居簡出爲偷樑換柱計劃的可行性提供了最大的保障。陪同的僕婦不識水家小姐的廬山真顏,蒙上通用的面紗,互換衣衫,便瞞天過海。行至中途,說要送水小姐一程的司姑娘下了馬車,揮手告別。
從這裡出發,有一條通往水月庵的捷徑。師太和啞兒想必已經望眼欲穿。
我坐在馬車裡,閉上眼睛安靜地微笑,今後的三年,我要以水柔清的身份走下去。
加油!司嘉洛,哦,不,你現在是水柔清。
冒名頂替的最大危險是忘了自己應該是誰。人的本位觀念根深蒂固,很難把別人的名字和“我”等同爲同一個指代詞。
我記得大學時代有一次代同男友出去玩的團支書去開會,簽到時倒還知道寫“駱芫”。等到會議過半,主持會議的老師提問一位名爲駱芫的同學時,我就和其他人一樣,心想誰點兒這麼背,居然被抽到,全然忘了自己此刻正充當這個苦主。結果可想而知,團支書哀怨的眼神讓我但凡遠遠瞥見她就老早繞道。
這次若犯這種低級錯誤,可是欺君滅族的大罪,不僅僅是遭人怨了。我在心裡默唸一百遍“我是水柔清”,完成心理暗示。唉,就怕三年以後,我會想:司嘉洛是誰,這個名字怎麼聽着有點耳熟。
我想起最後一次陪同清兒去看病榻上的水老爺。他已然是中風的症狀,口邊流着涎水,一絲絲的;眼睛渾濁,然而目光還有些許清明,殘存着當世大儒的風采。清兒緊抿着雙脣才抑住泛紅的眸子,儘量用不含多少感情色彩的語調陳訴進宮選秀的事情。水老爺雖然一早就從僕從的隻言片語裡瞭解了事情的始末,但與聽女兒親口證實畢竟又是另一回事,眼淚從衰老的眼睛裡就這麼毫無徵兆的流下來。清兒咬牙轉身出門,古老的門板一闔上,淚落如珠子。水老爺日薄西山,風燭殘年的狀況何以捱到三年之後的父女重逢?
有些事,是別人無力替代的。
我只能站在一旁,看他們的悲歡離合,有心也是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