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是禍躲不過

第二天,佳顏叫我起牀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手腳俱是冰涼,她尖叫,你身上怎麼有血跡,怎麼還有股魚腥味。我隨口編了個理由,她雖然只是將信將疑,但見我氣色這麼差,也沒有細問下去,反倒幫我打來一盆熱水擦洗。

我用皁角洗乾淨臉和手,又換上一身乾淨衣服,拾掇妥當上膳房去領早飯。今天倒風平浪靜,一頓飯吃的安安穩穩,只是我心裡有事,簡直是食不下咽。接下來幾天,除了管事太監沒有再來找我麻煩,生活照舊。也許管事的已經不能在我身上發掘新的樂趣,轉戰其他方向了。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日子依然單調而無聊,我依然負責處理外院的衛生。院子裡植的是歲寒三友,沒有太多的落葉,我用小掃帚細細的撣掃,直到青石臺階上可以直接坐人才罷。屋子是三室一廳,一進門就是外屋,通常有外人進來時,最多隻能止步於此;三間房最裡面的那間是娘娘的臥房,隔壁就是我們兩個宮女同住的房間,方便她有事時召喚我們。與廳房相連的書房是娘娘最長呆的地方,她幾乎每天都在那裡靜坐習字。這時候,佳顏就在一旁伺候,遞個筆,磨個墨什麼的。我因爲剛來還不諳娘娘的生活習慣,很少在她跟前伺候。

這些天,月妃娘娘的病情也穩定下來了。甚至有一次我代臨時有事走開的佳顏送蓮子羹進去,她居然還點頭,對我微笑,詢問了諸如“多大了”,“幾時進的宮”,“住的還習慣嗎?”之類的問題,親切的臨鄰家的長輩。最後還嘆了一聲氣,連累了你小小年紀就在這蕭索的冷宮受罪。我大着膽子應了一句,在這裡不用看到爾愚我詐,心裡舒坦,而且娘娘人好,這點最重要。後半句有點違心,畢竟她差點害我客死異時空。

平靜狀態下的她面容祥和,雖然衰老不堪,但依稀存有當年的風韻。她的服飾雖然半舊,但衣裳整潔,熨燙妥帖,自有一股氣質蘊涵其中。十七年前,她該是怎樣一個妙人兒,承歡君前,集三千寵愛於一身,還懷有護身符——皇子,一時間,恩澤無邊,風頭極勁一時。不想,也有浮雲散盡,龍顏不見的一天。

此刻的她正在想什麼?是緬懷過去的美好時光,還是感傷現時的煢煢孑立,抑或是什麼都沒想,只是靜靜地坐着,任憑往事如煙,在空氣中縈繞,每一個呼吸都吐吶着思念的味道。我忽然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悲哀揪着我的心,悶悶的,抽搐着,鈍鈍地痛。

往後的日子裡,月妃與我倒沒有以前生分了。她的孩子剛出生就被強行從她身邊抱走,至今不曾再見一面;滿腔的慈愛轉移到了與她孩子年齡相仿的我們身上。我現在開始相信佳顏的評價,娘娘是個很好的人,所以纔會淪落到冷宮。

聽到這句話時,我駭了一跳,儘管冷宮人跡罕至,但這般直言不諱地議論宮闈實屬大逆不道。有一句著名的宮怨詩就說“欲說心中事,又恐鸚鵡言”,連鸚鵡這扁毛畜生都不可言,何況是同僚。

然而彷彿她並沒有在意自己說了些什麼,只是淡漠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手裡捉的繡花針胡亂戳在鞋面上;陰沉凝滯的天空,因爲冷,分外清明。

是的,太冷了。時代還沒有進步到北方城市集體供暖,冷的讓我的腦子也凍的木木的,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全窩在月妃房間的炭爐前,落毛鳳凰不如雞,即使是個主子,也沒的椒香薰房。但總勝過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尤其是不得勢主子身邊的奴才),三九天,滴水成冰,連條厚實點的被子也沒有。幸而月妃順應民心,讓我和佳顏把被褥抱到她牀前的塌上,兩個人依偎取暖加上炭爐的餘溫,湊合着也能勉強過。

這種天氣,抓着凍成冰棍的大掃帚掃院子簡直就是變相謀殺!我就是那可憐的受害者,雖然月妃好講話,咳咳,她幾乎連外間的大廳都不入,以前老愛找我茬的太監上司也因爲天冷,鮮少踏進院落,真正有事就差一個小的過來;我還是沒有膽量偷工減料,《金枝玉孽》看多了,宮廷是世界上最殺人不見血的地方之一。想活命,想平平安安過到放出去的那一天,切記:非禮毋視、非禮毋聽、非禮毋言,把自己當成聾子瞎子啞巴。

可惜老祖宗忘了告戒我,非禮毋見。

不該見的人千萬不要遇到。

研究中國的皇曆實際上真的很重要。

月妃偶爾感嘆起御花園的水榭旁的梅花,清幽淡雅,香氣襲人,非院子裡孤零零的數枝上單薄的花骨朵所能比。(汗~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書房的窗戶是正對院子的,幸好這些天,我一直勤勉地打掃。)佳顏正在將月妃的一件半舊的夾襖改給我穿,我無意間抱怨天冷,聽者有心的娘娘就把自己衣裳賞給了我。看着月妃自己身上也就罩着月牙藍的舊棉衣,我心頭一動,自告奮勇地出去尋幾朵梅花回來。

月妃一怔,笑道,小刺蝟怎麼不怕冷了。我因爲天性畏寒,贏得了這麼個綽號,倒比小貓之類的更加契合。

我嘿嘿一笑,沒接她的話茬,在屋裡蹦蹦跳跳了一晌,活動出點熱氣了,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坦白說,御花園我不熟。按規矩,宮女除非是執行主人的命令,否則嚴禁私下走動。當然,那些比較有權勢的例外,想偶這種冷宮裡伺候的小角色只有體現法律權威性的份。我也不願意亂走,萬一再走丟了,誤進什麼不該去的地方,我九命貓也禁不住殺。

水榭旁的梅花我見過一次。那時被老太監整,奉某人的命令,抱着一大匹據說是貢品的棉布穿越了大半個皇宮送到庫房。經過水榭時,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差點一個踉蹌跌進去。又是一頓好罵,氣的我簡直惡從膽邊生,恨不得用布匹敲死他。血光之災降臨的前一秒,他的臉迅速變爲諂媚,讓我驚疑契訶夫是不是也穿越到了這個時代,見識到了某公公的變臉實力,所以才寫出了短篇小說精品《變色龍》。

被拍馬屁的人也是個太監,年紀輕輕的,臉子生的頗好,可惜五官還沒來得及長開。眼珠子大大黑黑,還汪着一泉水,皮膚粉嫩粉嫩,大冷的天也沒見幹傖。可惜神態卻很倨傲,不輕不重地點了點頭,嘴皮子也沒撩一下,就老氣橫秋地走了。虧剛剛在我面前還不可一世的太監大人必恭必敬地垂手在後面站了老長的時間。

所以我懷疑眼前這個叫住我的小太監的身份,衣衫已經換上了簇新的鼠皮襖子,相貌可沒發生大變,還是一張粉團的臉,臉上的神色可是大不相同。

“這位姑娘,我家王爺請移步說話。”

他居然跟我說“請”!跟可以被他不屑一顧的人罵到想行兇的、毫無地位可言的冷宮菜鳥水柔清說“請”!

我瞠目結舌,傻兮兮地跟他走了。

唉,環境對人潛移默化的影響啊,當初對手握重兵的王爺的噓寒問暖都愛搭不理,現在一個稍微貌似有點小權的人說句勉強客氣的話,我就感動地暈頭轉向的。亦舒說的沒錯,女人多半這點不好,得意時就驕,誰也不放在眼裡;落魄時就立刻自降身價,夾着尾巴做人。

直到看見一張戲謔的笑臉,我的思維纔回歸本位。

餓滴神哎,偶白敬你了,前頭這位不赫然是當初被偶誤當作太監的皇子同學嗎?!那個晚上我餓的頭昏眼花犯下的不可彌補的過錯終於要遭報應了。孃的,我眼睛怎麼長的,把他誤認爲是侍衛或者是御膳房的廚師也遠勝於把他當成是太監啊。這小皇子不發飆纔怪。

我尋思着要不要在臉上堆點笑容,不是說“伸手不打笑臉”嗎?可一想,他是大BOSS級別的人物,我嬉皮笑臉的,沒個正形,絕對是爲他行兇創造最好的藉口。

所以,我慢條斯理地走過去,行禮,“王爺叫奴婢有何吩咐?”

“這回倒沒叫錯。”他笑,從站着的石頭上跳了下來,旁邊的小太監連忙要伸手去攙扶他,被他揮手退下。

我也訕笑。

“本王剛纔還在思量要不要叫你一聲姐姐呢。”說的溫情脈脈,眼睛卻像烏玉似的,漂亮的沒有一點溫度。

我的心一哆嗦,眨巴了兩下眼睛,乾笑道:“殿下說笑了,這豈不是折殺奴婢。”

“確實是折殺,可是若真是‘姐姐’,倒也不算是‘折殺’了。”

我聽的雲裡霧裡,這小皇子打什麼主意?

“按理說,叫比自己年長的一聲‘姐姐’也不爲過。所以你要真是二十有三,本王不介意多出個‘姐姐’,可是按照宮裡頭的記錄,水柔清,洛城人氏,成康五年生,應該是十六歲。你說這個水柔清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她可是明明白白地跟我說過,她已經二十三了。”

我在心裡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刮子,濫好人,沒事發什麼神經學人家做好事,魚吃不掉喂狗也剩過喂他強。

“那你是欺君嘍?”

“沒有!”我連忙否認,這可不是鬧着完的,古代的君主變態着呢,動不動就愛完株連九族的戲碼。

“那你是騙我嘍?”危險逼近,他黑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臉。

靠!騙你又怎樣,有種你咬我啊。

上述的話是腹誹,更是肺腑。

所以只能在心裡嘀咕而已。

“我也沒有完全騙你。”接下來,應該怎樣找證據論述這個明擺着的假命題哩。

“哦,本王倒是好奇了,一個比本王小一歲的小丫頭是如何成爲本王的姐姐的。”

叫一聲“姐姐”會死啊,小雞肚腸的男人。

“這個,是因爲……”各位走過路過的神仙救命啊,打個雷,劈暈這個找茬的小孩吧。

“因爲什麼?”他好笑地一挑眉,一臉惡意的笑容,吃定我不能自圓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