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更吹落,星如雨

已亥年的冬天,天降瑞雪,瑞雪兆豐年。久爲水患蟲災所擾的聖上龍顏大悅,這一年的春節,宮中熱鬧非凡。到處張燈結綵,喜慶熏天,越發趁的冷宮裡的女人冷冷清清的悽切;就連破天荒恩准掛上的紅燈籠也在獵獵寒風裡瑟縮不暖,小小的燭光不僅沒能帶來些許安慰,反而顯得黑夜更加漫長無邊。

幸而我是喜歡黑夜的,黑夜就像是母體的子宮,讓我覺得舒適而安全。

在漫長的冬天的夜晚,圍爐夜話也別有一番雅趣。簡陋的炭火爐上煮着茶,茶葉是最劣質的葉梗葉渣,然而香氣卻沒有因爲宿主的其貌不揚而消退,縈繞鼻端,纏綿不絕。

基本上是我在說,她們在聽。我擅長在不同的環境展現自己性格的不同面的特質又一次拯救了我們的孤獨。

月妃照例是淡淡的微笑,佳顏也少見的不接我的話茬,只是不時往爐里加幾塊炭。

大年三十的晚上,好象沒有月光。

越來越沉默,我漸漸也覺得口乾舌燥,聲音慢慢低下去就再也提不起勁繼續說《紅樓夢》。動和靜,熱鬧與冷清是最容易勾起人的愁思的。我開始想家,想我的同學,想我還沒來得及完成的實驗,想永遠寒着張千年冰山臉的導師,甚至開始懷念那總也念不完的醫學辭典。

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突然暴躁起來,我悶聲不吭地跳起身,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跑出門外。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也許我哪也不想去;因爲我該死的頑固的理智無時無刻都在提醒我,你想去的地方永遠都去不了,你想再見的人永遠都見不到。哪怕是遠遠的,假裝是偶然的一瞥。

沖天的焰火聲震住了我,我已經走了有一段距離。身上有點冷,又擔心走遠了找不到回去的路,索性就縮着腦袋,把手掖在袖子裡,眯眼欣賞漫天的煙花。

我一直以爲中國是到了唐代以後纔有的煙花爆竹,可現在卻懷疑可能在更早的時候,我們的先賢就已經創造出了這一奇蹟。要知道按照這裡的史書記載,纔不過是戰國以後百年光景,挪到我們的歷史書裡也就是三國時代,就已經有如此精緻唯美的煙火,真正的火樹銀花。美的足以讓人有想流淚的衝動。

夜空帷幕,淡淡的星光已被遮掩,喧賓奪主的焰火漫步天緯,綻放着一朵朵絢爛的煙花,比最明媚的夏花還要光彩奪目。轉瞬即逝,轉眼又開,美不勝收;大的小的,黃的紫的,圓形的,三角的,紛紛揚揚的墜下,好似一場星星雨。

然後天空忽而回歸寂寞,比熱鬧之前更加寂寞,空氣中還瀰漫着火藥的味道,而熱鬧已經轉眼成空。

心也一下子空了下來,彷彿已經不充盈的靈魂又被狠狠地掏走了一塊,更加支離破碎。

我忍受不了這種無端的折磨,逃逸般向冷宮跑去。

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我,讓我畏葸不前。漫天的火光不是節日的焰火,而是無妄的災難,夾雜着簌簌的“劈啪”聲。我聽不到周圍宮女的哭喊聲,也聽不到太監尖利的叱罵。漫天的火光,嘈雜的人聲,我的眼裡耳裡心裡只有我要命的包裹;我的手機,我的藏服,我的旅遊鞋,我與我的世界的碩果僅存的聯繫。

兵荒馬亂的當口,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異動。大腦的思維趕不上本能的節奏,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幹了些什麼之前,我已經衝進了火海。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安全觀念根深蒂固,行爲失控的時候也沒忘記從趕來救火的宮女手裡搶過一桶水從頭澆下。跑進去被撲面的濃煙一嗆,我趕緊脫下外頭罩的衫子捂住口鼻,這件衣服是月妃今天早上剛賞的,雖有些褪色,卻是真正的絲綿,沾水後阻固體小顆粒的效果應當不錯。好在火是從書房開始燒的,我的房間裡除了彌散的濃煙,火勢還沒來得及蔓延到這裡。我在牀裡頭一陣亂摸,終於找到了我要命的包裹,用手捏捏,一切安好,不由暗暗欣慰。我把東西往懷裡頭一揣,開始艱辛的突圍。

前進到大廳,我被從天而降的柱子嚇傻了,房樑上的原木燒斷了,挾着火勢,“轟”地從我眼前砸下,在地上滾了兩滾,爆發出良好的燃燒性能。我苦笑,意圖回房間,才發現房門上已是火光一片。退無可退的我只好跑進火勢漸弱的書房,月妃房間的窗戶挺大,估計可以從那裡逃生。

走了沒兩步,我就被腳下的東西絆倒了,我顧惜此時此刻能吸進肺的空氣着實寶貴,抑住了罵孃的衝動,連忙掙扎着起來,卻驚訝地發現身下的地面是溫軟的。我大驚,藉着門外的火光,仔細辨認地上人的臉,竟然是月妃娘娘!

她口眼緊閉,我這麼重重地摔在她身上也沒引起任何反應,可見她的昏迷程度還不輕。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她的手還是緊攥着的,一小角的絲帕隱隱的露出些許端倪。我嘆氣,難道這個女人也是穿越過來的,手裡抓的也是反穿越的必需品,所以才這麼不要命?佳顏不在屋裡,她絕對不會丟下月妃獨自逃生,這個孤勇的娘娘此時此刻昏倒在這裡,只有一個解釋:要東西不要命!

我要東西也要命,就只好認命。把包裹往裡頭塞塞,充當毛巾的衣服扎牢在腦後,我蹲下去,把她搭到肩頭,一腳揣開齊腰高的木窗,幸好木窗年久失修,腐朽的厲害,我一踹之力就門戶大開。揹着個人我可沒能力跳窗,把她放在窗臺推出去。至於她落地會不會摔成輕微腦震盪就不在我的考慮範疇之內了。我自己尚且自顧不暇,肯救她實在是出於職業道德。原諒我的涼薄,對於自己找死的人,我實在沒力氣同情。

我也沒力氣繼續揹着她走,扯着煙熏火燎的破鑼嗓,我嘶聲厲叫。

“快來人啊,娘娘昏倒了。”

然後我就變成了路人甲,看各票人馬浩浩蕩蕩地殺到,這場除夕夜的大火驚動的層次頗高,連炙手可熱的大太監總管都親自坐鎮指揮救火。如果不是清楚古人對天災的忌諱,這麼大的陣勢會讓我誤以爲當今的皇帝陛下對他的廢妃餘情未了。小小的院落擠滿了人,我沒力氣跟別人搶位置,就向院子的外圍退去。衣服已經被火烤了半乾,裡頭薰的厲害,現在臉上還是燙的。我下意識的摸了摸發燒的面頰,卻赫然發現手上被燎出了一塊紅印。來不及自憐自艾地叫疼,撕心裂肺的哭叫聲轉移了我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