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死裡逃生

糕點已經放在下手的小茶几上,我卻遲遲不敢落座。那個叫香蘭的宮女望着似笑非笑,嘴角逸出的似憐憫又似嘲笑。

“瞧這小東西,怕是樂傻了,連坐都不敢坐。”說罷,還用帕子捂住嘴笑。

太后也笑了起來,“小丫頭看着精怪,人卻是個實誠腦袋,香蘭你就別笑話她了。傻丫頭,快坐吧。”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奴婢承蒙太后娘娘錯愛,賞賜糕點,本應感激不盡,但奴婢的姐妹們同奴婢一道,盡心盡力伺候娘娘,恪守本職。奴婢不能專美於太后面前,這實在搶別人的功勞。所以奴婢有一不情之請,懇請太后能夠賞賜我們聽風齋所有當差的宮女太監。奴婢代他們謝太后恩典。”

安靜,鳳鳴宮的空氣似乎也凝滯住了。靜的讓我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它們的頻率漸趨平穩;豁出去了,橫豎一個死字,總勝過被不明不白地毒死。

太后的臉上波瀾不驚,我看不見她任何的情緒波動,索性也不再關心。這種人已經修煉成精了,我那點道行哪夠。

半晌,她突然微笑,“這小丫頭聰明,都會討賞了。——香蘭,你再去多拿點梅花糕,各色的餡都拿點,人多,用大食盒裝,可別叫人說我這個太后小氣。”一屋子的宮女太監都笑了起來,凝滯的空氣彷彿又重新流通了。

我大喜過望,“奴婢謝太后恩典。”

“別謝太后,謝謝你這雙巧嘴吧。”香蘭別有深意地乜了我一眼,“比八哥兒還巧。”

屋裡的人都配合地笑,連太后也點頭贊同她的話,我裝傻充愣,跟在後面嘿嘿的笑。

香蘭到裡間拎出個食盒給我,關切地問,“重不重,要不要找個公公送你。”

我本來想推辭,但考慮到天已經黑了,這條路我又不熟,害怕找不到家,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送我的小太監沉默寡言,一臉憨厚。我剛從鬼門關裡走了一遭回來,也沒心思跟他多話。一路上默默走下去,心情倒也漸漸回覆平靜。宮廷裡的刀光劍影、明槍暗箭多的去了,一味的躲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真正迎頭撞上了,也只有打起精神來積極應對。

走到林子前,我剛好做完心理建設,眼看聽風齋就在眼前,天又不早了,我也不好意思繼續麻煩人家,就請他先回去了。

拎着食盒,我開始分析老太后的心理動機,她應當是希望月妃在火裡燒死的,不想卻被我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攪了局。意圖她死之而後快又不想自己手上沾染鮮血的太后很自然地將怨氣轉到了無辜的我身上,反正我命若草芥,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會嫌少。只是她送月妃《法華經》又是什麼意思,這種沒有惡意,甚至帶有示好意味的舉動難道表明她已經原諒月妃的過往種種了嗎?如果這樣,她爲什麼還不肯放過無辜的我呢。位高權重、掌握別人生殺予奪大權的人的心思還真是矛盾。

我想起高中時,語文老師在講述《陳情表》這篇古文時,曾問過我們一個問題,爲什麼李密要在這篇寫給皇帝的奏章裡要再三提起自己是個降臣這一本當諱言的話題,是李密人傻,自己往槍口上撞還是他這麼做另有深意?我們都不知道任何回答,甚至覺得他確實有些犯傻,或者說是有那種老儒生的“迂”。

後來聽了老師給出的解釋,才恍然大悟,李密面對的不是普通的人民百姓,他面對的是法律規章的制定者,至高無上的皇帝。皇帝可以犯錯誤,而且他完全有可能犯錯誤,即使他再被神化也只是個會經歷生老病死的普通人,可是他又不是普通人,他不能也不願承認自己犯了錯誤,旁人也不敢把任何過錯歸咎於他,那麼皇帝犯了錯怎麼辦?尋找替罪羊,他自己找,他身邊的顧問班子幫他找,總之誰被抓到小辮子就誰倒黴。

伴君如伴虎,想要牢牢地保住自己頭上的烏紗帽或是烏紗帽底下的腦袋,就要把醜話擺在前頭。皇帝現在不介意李密是降臣,還想讓他入朝拜官,不代表他以後就不介意。所以李密要再三強調這件事,實際上就是在無聲地告戒皇帝,我沒有瞞你任何事,是留是趕,你自己考慮清楚,別到時候後悔,又怪到我頭上。

原諒了月妃不代表也原諒撥亂了她的如意算盤的我。這老太后喲,真不拿人命當一回事。我搖搖頭,繼續向前走。月光如水照緇衣,林子上空的月亮透過疏疏密密的枝椏,在地面投射出淡淡的陰影,朦朧的宛若渲染的水墨畫。

“竹林風,在我心——”我輕快地哼着歌兒向前奔去。

前面橫隙裡跳出的人影唬得我差點把手裡的食盒給丟了。定睛一看,原來是三皇子這個混世魔王。我沒好氣地斜睨他,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靨上小小的梨窩竟看的分外眼熟。在哪見過呢。突然靈光一閃,我不由微笑起來。

陳宇苑,我家教生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學生,三皇子笑起來的模樣很像他。我對人的相貌記憶力相當一般,竟然到現在才覺察到這一點。也許是今天回憶的東西太多,所以關於陳宇苑的記憶很自然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陳宇苑是個真正的小魔王,打架翹課無所不爲。我懷疑除了嗑藥殺人,他十七歲的年紀能做的壞事差不多都全了。偏偏還長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行騙天下,家裡又要命的有權有勢,這種小孩簡直生下來就是用來腐化生命的。當然我的前男友除外,他是好的極端,連甩掉我都是英明無比的決定。

總之,那年我上大二,課程剛剛少了那麼一點(能保證週六週日都有空了),積極聯繫打工事宜。我當時的男友林墨軒意圖用高薪誘惑我爲他洗衣做飯,被我以不想當煮飯婆的名義嚴詞拒絕,只好由着我到處找兼職。因爲時間的彈性太小,我只能做家教。換家教比換衣服還快的陳家在這種情況下找到了“品學兼優,溫和耐心,重要的是有心理諮詢師資格(上述全是中介的廣告詞,爲的是方便推銷我這個職場菜鳥)”的我。我生平第一次打工,自然態度一百二十分的端正。對他的金圓政策無動於衷,我要錢不會找我男朋友要啊;美男計在我眼裡是小兒科,身邊就是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我怎麼還會對沒長大的小男生動歪念頭;被我堵急了,他想揍我時,我就把眼睛一閉,一臉“悉聽尊便”,結果他每次都忿忿地收回拳頭,再畫蛇添足地附上一句沒有威懾力的“不要逼我打女人”,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始寫作業。

想想這個小男生被我整的也蠻慘的。有一次,他洗澡洗慢了一點,我以爲他在趁機摸魚,剛好他衛生間的門又沒有鎖好,我就老實不客氣地踹開門,大吼一聲“你游泳啊!”正好目睹現場版的美男出浴圖。“啊——”的一聲慘叫之後,(當然是他叫的,被看光的人又不是我)我若無其事地關門,還不忘叮囑一聲:“快點穿衣服,別感冒。”

小男生身材蠻正點的,有六塊腹肌,其餘的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數碼相機,一眼哪能記錄那麼多內容。

他出來以後就不敢正眼看我了,可憐被無緣無故吃了豆腐的人好象是他啊。我不敢刺激小男生敏感的神經,乾脆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因爲尷尬,那次補課拖到很晚,公交車已經沒有了,他媽媽留宿我,被我謝絕,我從來不肯睡在別人家裡。他就騎機車送我,好象有規定未成年人不允許騎機車吧,不過他顯然視這條規定爲無物。機車被他騎的飛快,我嚇的緊緊抱着他的腰,當下決定,明天一定要多佈置他幾張物理試卷,以泄我心頭之忿。

機車停在校門口時,我的腳都軟了,連控訴的話都沒有力氣說出口。

他貌似羞赧地湊到我耳邊,“人家被你看光了,心靈受到巨大的打擊,你要對我負責啊,明天就放我休息吧。”

我涼涼地斜睨了他一眼,輕輕地說:“我是解剖課時解剖的屍體就是一具男屍。”拜託,小朋友,男性的心理結構我比你瞭解的多。

可憐的小男生見鬼一般落荒而逃。

“嘉洛,你不厚道哦。”林墨軒從門後走出來。突然緊緊地抱住我,“以後不準坐別的男孩子的車。”

沒等我問爲什麼,脣就被他覆上了,疑竇湮沒在脣齒的糾纏間。

“傻丫頭,男朋友有時候是可以用來當車伕的。”他輕輕地呢喃,不等我回答,脣又再次覆上。

這是我們第一次接吻,在我們相識一年半,交往十個月的時候。

他的脣很柔軟,很光潔,彷彿飄落的櫻花瓣,芬芳而甜蜜,他的身上有木犀草的淡淡清香,那是我爲他挑選的沐浴露特有的味道。

彷彿有露珠在我的嘴脣上緩緩滾動,沁涼而舒適。記憶是那麼真切,彷彿我就置身在夢境裡。

猛然睜開眼睛,我駭然發現眼前的腦袋,他的脣貼着我的,輾轉吮吸。

狠狠推開他,我冷靜地掏出手帕,仔細地擦拭自己的嘴脣。

“早知道這招最管用,我也不在你眼前晃半天手了。”

我不理他,擡腿就要走,他伸手拉我,我生氣地想要甩開,不想他的力氣大的驚人,我甩手不成,反被他扣進懷裡。

“清兒,清兒。”他輕輕地在我耳邊呢喃,“別躲着我好嗎。我不喜歡你叫我王爺,也不喜歡你叫我三皇子,叫我阿奇好嗎。乳孃就是這麼叫的,可惜她死了以後,就再也沒人這樣叫過我了。……”

我朝黑色天鵝絨般的夜空翻白眼,我有老到可以當你乳孃的份上了嗎。掙扎片刻,無果,他的脣又向討糖吃的小孩一般湊了上來。我急了,衝着他的膝關節就是狠狠一腳,他吃痛鬆開。我趁機落荒而逃。

進屋之前,我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笑容滿面地推開門,“我回來了。”全齋的人都端坐在暖閣裡等我。見我無虞,大家都舒了口氣,關切之情逸於言表,讓我心裡暖暖的。我簡單陳述了在鳳鳴宮的經過,省略了太后意圖毒死我的事情,畢竟這只是我的揣測,我又沒拿那些糕點去化驗。而且要讓別人知道這件事,太后就是有意放過我了都會被逼着不得不殺我滅口。我取出太后賞賜的《法華經》,轉述了一下她的意思。月妃竟然興奮得手直顫抖。難道我猜錯了?實際上太后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吝嗇?

大家聽說太后賞賜了糕點,全都興奮的臉通紅。我嚐了塊棗泥餡的,太甜太膩。就梳洗睡下了。保命最要緊,糕不糕點的,誰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