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讓懶洋洋地倚在門邊, 我下意識往趙琢身後縮了縮,迴避着對面兩道極具穿透力的目光。楊廈兩隻眼睛眯了又瞪,瞪了又眯, 嘴角下彎, 殺氣肆意, 一隻腳只稍向前挪了半步, 便瞬間令周圍氣壓驟降。機敏如趙琢, 他把我壓向身後,緩緩退了一小步,鷹隼般盯住對面二人, 時刻準備應戰。
氣氛僵持不下,當楊廈欲再度欺近時, 卻被抵在自己胸前的扇柄擋了回來。
“大人……”沈讓將視線移到楊廈臉上, 隨即又睨向食客衆多、喧鬧非凡的天井, 低聲道:“大人,三思而後行!”
沉默之後, 楊廈有些不滿地推開那把扇子,揚着頭偏嘴陰笑,面目猙獰得連下嘴角的痣也扭曲變形。他雖然肯讓開路,卻仍發狠地瞪着趙琢,罵道:“野種!”
霎時間風雲突變, 趙琢周身彷彿被看不見的寒冰所籠罩, 握拳的手骨節發白, 手背上也青筋暴起。我拼命拉住他僵直的胳膊, 正想勸阻, 卻被他反手捉住,拖着離開了酒樓。
厚實的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趙琢緊咬着牙關走在前面。我不敢惹他,只好悄悄跟在後頭,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他那件事。
叛國罪理當問斬。可我既沒有證據,也沒有勢力,朝野之中更無親信,我說的話誰會相信?弄不好反而打草驚蛇,再被人說成是妖言惑衆,我還活得了麼?
不知不覺走了很長一段路,他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匆忙回頭,與身後專心想事的我撞個正着。我揉着發酸的鼻子,擡頭仰望他。爲什麼?我忽然覺得他眼神裡透着淒涼。他究竟埋藏了多少心事,又在隱忍着什麼?他的過去是怎樣的,從何時開始不能說話?
意識到自己對他所知甚少,我心裡一陣空寂,也許是我從沒想過要了解任何人吧!
趙琢抿着脣,伸手在我腦袋上肆意妄爲,袖管似有似無蹭着我的臉。然後他喉結動了一下,比了個極不清晰的脣語,也不管我收到沒有,便轉身走開。地上他剛留下的一串腳印,既非外八,亦非內八,只是簡單的“1”字,筆直朝一個方向前進,堅定果決。
我摘下頭上的東西,發現是枝精雕翠玉簪,簪尾刻了幾個小字——琢妻,小波。
這傢伙!我幾時成他老婆了?
緊趕兩步纔跟上他的速度,我拿出簪子在空中晃着,“寫得不對啊!得改改!前面倆字換成‘恩人’……嗯嗯,‘美人’也行!”
“嘿,‘生日快樂’是不是比‘花燦金萱’好用多了?就算寫字你還能省好幾筆呢!”
“哎呀你別板着臉,表個態嘛!”
“對了你不是會輕功嗎?咱們飛回去吧,還快點~!”
“喂……”
於是雪地上出現兩排腳印,一排整齊劃一着實有力,另一排零零散散亂七八糟。這兩排腳印時而平行,時而交匯,時而糾纏在一起,延綿向遠方。
傍晚,太師府四下靜謐,只有一個房間內還傳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嗯,天氣太冷,我不能再睡椅子了。”我又把剛纔的話重複了一遍,見他臉色陰霾,忙補充道:“你也可以睡牀上。啊——不過你不能和我蓋一條被子,你蓋毯子吧!”說着我抱起被子往牀裡挪了挪,用腳踹出一條毯子給他。
趙琢無奈地站在牀邊,將方纔被我弄亂的被褥稍作整理,便抓起毯子側身躺了下來。他掖好我身後的被子,回頭輕輕彈指滅了案几上的燭火。
屋裡安靜得只剩下我們的喘氣聲,聽見背後的人翻身,我知道他也沒睡。月黑風高,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且共臥一榻。這是什麼概念?於是我不純潔的腦子開始了漫無邊際的遐想……
身後的人突然靠過來,我後背一僵,打了個寒顫,剛想警告他,嘴就被捂個嚴實。我掙扎着回頭,除了看到趙琢眼中反射出的森森光芒,還有一個捅破窗紙,正在冒煙的細竹筒。
迷香!?
趙琢忽地掀開被子,扯着我躍出窗外。
媽呀!我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
“二少爺、二少夫人這麼晚還沒歇着?”霜兒睡眼惺忪,像是起夜經過這裡。她舉着燭臺照過來,見我們沒事,便又轉向房門,準備進去檢查,“屋裡怎麼了?”
我正想阻止她,趙琢便先我一步衝過去將霜兒拖離門口。突然,她眼底閃過一道精光,趁趙琢毫無防備時側身鑽入他懷裡。
幾乎是反射性地,趙琢猛地彈開一丈遠,他佝僂着背脊,險些摔倒。我忙上前抵住他,伸手探向他的胸|口,頓覺得有一種溫熱溼滑的液體穿過手指。哆嗦着收回手,我翻開掌心,滿眼是觸目的嫣紅,腥氣立時竄了出來。我迅速按住趙琢胸前正在冒血的傷口,拖着他連退幾步。
他拼命看着我,滿是擔憂的臉慘白如紙,顫抖的雙脣已經變成黑紫色,卻仍不死心地一張一合,像要傳達什麼訊息。
“放心!這種毒只對帶毒體質有效。呵呵~倒是難爲二少爺每日‘薰毒’了!”霜兒扔掉沾血的匕首,眼裡閃着詭譎的光,“真不明白,大人不但不殺你,反而還對你很感興趣。”她打了個手勢,幾個黑衣刺客便從暗處竄出,將我們團團圍住。
“原來你是內鬼!”眼見霜兒逼近,我護住趙琢遙遙欲墜的身體,擋在他們中間,“着火啦!殺人啦!二少爺要被抓走啦啊啊啊啊~~~~~~~~~”
她突然一把攫住我的腕子,將我扯離趙琢身邊,獰笑道:“我看你還沒搞明白!大人感興趣的不是趙琢,是你!”緊接着一拳命中我小腹。
意識逐漸模糊,隱約中一個陌生又嘶啞的男聲從人羣中爆出:“小——波——!”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趙琢手指冰涼,跟他是帶毒體質有關。
當然天生這種體質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是後天訓練的,而他就是其中一個。他每日以練字爲由,在密閉的書房裡點上毒香,努力讓身體適應各種毒藥,這便是所謂的“薰毒”。所以當我誤闖之時,他纔會如此反常。
既然使毒用毒,又豈能被自己的毒所傷?
經常接觸這種危險的東西,必然需要一些解藥或者抗體。若想令自己本身成爲抗體,這其中的艱難與痛楚又有幾人知曉?究竟是什麼支撐着趙琢,使他忍耐了這麼多年?
腦袋有些發懵,我支撐着爬起來,手剛觸及地面,便被那種潮溼冰冷的感覺逼了回來。
這是一間四面都是石壁的牢房,除了角落裡鏽跡斑駁的鐵門,其他牆面都因溼氣過重出現了大面積的黴斑。唯一的光亮來自東牆上巴掌大小的通風口,從那裡透進的光線,勉強映照着牢內景象。
走進一間房,四面都是牆。冷不防想起這句話,我覺得很適合形容現在,不禁嗤笑出聲,慶幸自己暫時還沒看到老鼠和蟑螂。
鐵門“尖叫”着移開,刺耳的餘音在整間牢房內迴旋。一個人影緩緩欺近,他捏住我的下巴,逼我朝向他,質料上好的衣袍泛着寒光,饒帶興味的桃花眼盯得我渾身不自在。
“二少夫人對這裡可滿意?”楊廈半蹲在地上與我平視,得意地挑眉道。
“不怎麼樣,比太師府差遠了!”掙脫他的鉗制,我迅速起身於幾步外站定。難道白天我在酒樓偷聽的事已經敗露?那他爲何不直接殺了我,反而要把我關在這裡?
“你最好趕快放了我,竟然敢綁架太師府的二少夫人?”我威脅着。
“呵呵,夫人以爲太師會爲了一個‘野種’的妻妾就跟當朝樞密使翻臉嗎?”他站起來撣撣袍子,周身散發出的凌厲氣息迫使我靠向牆壁,“既然被夫人知道了在下的小秘密,那麼在下便不得不留您長居於此了……還是說,夫人有更好的提議?”
楊廈將我困在他與牆壁之間,伸手在我下巴上捏了又捏,躲不開,我終於惱羞成怒,一個巴掌甩過去,卻被他反手擋了下來。
“賤人!你應該知道掌摑朝廷命官的下場!”他捉住我剛纔欲攻擊他的手臂,一拉一扭,整條胳膊就像脫了線的木偶一樣垂蕩着。接着他用一隻手掐住我的脖子,猛地向後推去。
我的頭與牆壁之間發出了空靈的撞擊聲,明顯的麻痹感一直從後腦延伸到嘴脣,肩膀處因脫臼傳來的劇痛已經令我冷汗直流,更無力發出半點聲音。他的手指緩緩加重力道,幾乎要扭斷我的脖子。被卡住的下頜高高揚起,血流不順使我的臉漲得發疼。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以爲自己快被勒死的時候,他才突然鬆了手。
“什麼!?”楊廈斜睨着進來通報,全身是血的部下,“你們是怎麼辦事的,這樣都能讓他逃掉?”
“求大人饒命!屬下真的沒想到那人也會武功……”未及說完,楊廈便劈手掏進他的胸|口,手指穿過肋骨間的縫隙,直搗心臟。那人哀嚎一聲,躺在地上抽搐幾下就不動了。門口兩個侍衛滿臉麻木地進來拖走屍體,只留下地上一道鮮紅的血痕。
楊廈不耐煩地揮袖,眼裡忽然閃過一絲嗜血兇光,他轉身拉住我的頭髮,重重地向牆上甩去。一股粘稠的熱流順着額角淌下,糊住我一隻眼睛。我無力地扶着牆,緩緩坐到地上,腦中依然金星亂冒。
“很抱歉!今天我心情不好,想讓你生不如死,要怪就怪你自己嫁錯人吧!”
他輕笑着拍拍手,立刻有兩名彪形大漢從牢門外一前一後進入,深深的皺紋將他們臉上的橫肉分成好幾塊,由下往上延伸的濃密胸|毛,一根根猙獰地倒立着。
他們把我從牆邊拖出來,像兩隻捕獲到獵物的野獸,其中一個將我按跪在地上,另一個則從身後掏出一根皮鞭,在牆角的木桶裡浸了一圈,再拿出的時候,那鞭子吸飽了水已然膨脹起來。
我知那木桶裡的水,不是放了鹽便是放了辣椒,被這樣的鞭子抽幾下,一般人都遭不住。
長長的皮鞭拖在地上,忽地揚起,在空中發出一記脆響,緊接着“啪——”地一聲便落在我的背上。身後登時出現了皮肉被撕開的熱痛,伴隨着鹽水的刺激,背上傷口處彷彿有一萬隻螞蟻在同時啃食。
我咬緊牙關,盡力不讓痛呼聲溢出嘴角。如今我雖是待宰羔羊,但絕不求饒,豈能讓楊廈那廝得了痛快!更何況那個變態,就算我求饒也沒有用吧……
“啪——”
“啪——”
一次又一次的鞭聲在牢房內迴旋,落在我的背上、腿上。真真是痛徹心扉啊啊啊!!!
痛楚席捲了我的神經,腿快折了,胳膊快斷了,全身撕心裂肺的疼。我唯一能動的地方就是嘴,所以嘴欠如我,必須不會坐以待斃。
事已至此,那就作個大死!
“你拍一,我拍一,楊廈馬上要歸西……”
“你拍二,我拍二,楊廈被雷劈兩半……”
“你拍三,我拍三,楊廈他娘進尼姑庵……”
“你拍四,我拍四,楊廈他爹死兒子……”
鞭子抽一下,我就罵一句,瞪着站在一旁抱胸“欣賞”的楊廈,我恨不得自己的眼神變成兩道鋒利的鉤子,先將他開膛破肚,再把他身上的肉撕個稀巴爛!
“二少夫人倒是很喜歡逞口舌之快啊!”
楊廈雖然滿臉笑呵呵,但咬牙切齒的口氣掩飾不了他已經被激怒的事實。他走過來,一把扯開我背後早已被抽爛的衣服,露出底下傷痕累累的皮膚。
我閉上眼,因爲雙手被人固定着無法遮擋,衣不|蔽體的屈辱和對變態的噁心,令我生平第一次產生了詛咒別人的想法——
讓他死吧……讓他快點死吧……
“且慢!”低吼聲震得牢內所有人停止了動作,眼睛齊刷刷望向門口。
我拼命仰起頭,儘管那個身着白衣的男人在我眼中成倒立狀,卻完全不影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儼然的天使模樣。
“沈公子如何有興來此參觀?”楊廈揮手遣散了那兩個大漢,使我得以解放手腳,用零星的碎布遮蔽住身體幾處關鍵部位。
“嘖嘖嘖~好可惜!”沈讓慵懶地搖着扇子,操着萬分遺憾的口吻道:“這個女人沈某很早便看中了。未曾想,大人竟也對其甚感興趣……”他沒有繼續,而是挑起狐媚的鳳眼瞟着楊廈,充滿了各種暗示。
對上這樣的目光,楊廈自是心知肚明。他思忖片刻,隨即換上一副自認爲很大度的神情,“哈哈哈!我也只是一時興起、一時興起。”他踱到沈讓身旁,沉着嗓音道:“方纔那兩個部屬只是做做樣子,想嚇嚇這丫頭,公子如若不嫌棄,拿了去用便是!”
“大人當真願意成人之美?”沈讓收起扇子,用扇柄輕擊右手手掌。
“樂意之至!”
“那在下就不客氣了!”他迅速抱起我,正欲離開。
“慢着!”楊廈擡手攔在門口,狡黠的眼底閃着精光。他從懷中掏出一粒紅色藥丸塞進我嘴裡,確認我嚥下去了,才側身讓出路,“有了這個,我保證會令沈公子非常快樂!”
長時間皮肉上的折磨令我疲憊不堪,渾身上下已經被汗水浸透,完全癱在沈讓懷裡。不知是因爲牢外的刺眼強光,還是背後傷口的劇痛,不斷有淚水涌出我的眼眶。
沈讓走得又急又快,顛簸中扯到了我的傷處。似乎是聽到我斷斷續續的抽氣聲,他的嘴抿了又抿,下巴也繃緊了。
我咬着脣,把頭轉向裡面,盡力不讓痛呼聲溢出嘴角……
“唔……該死的怎麼這麼快!?”對方忽然一陣短促的抽氣,咒罵着加快了腳步。
沈讓猛地踹開房門,將我平放在牀上就開始到處找衣裳,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實在沒辦法,只好脫了一件自己的外衫給我。
我突然覺得他的動作特別帥氣,舉手投足充滿了男人的魅力。於是我忍不住對他笑了笑,用腳踢了兩下牀榻,示意他坐近一點。
誰知他根本不爲所動,剛坐在牀邊,便從腰間的錦囊裡摸出一粒棕色小藥丸,遞到我面前。
“唔……不吃……”我偏頭躲開鼻尖下難聞的藥味,囈語道。
“聽話,吃了就好了。”他耐心地勸着,扳過我的臉,用藥丸抵着我的脣,卻被裡面咬緊的牙齒擋住了。
裹在身上的衣服令我愈發煩躁,他的手指也總是送藥過來非常執着,雖然我意識開始模糊,但依然不忘記間歇性拍開他的手。他竟也不惱,只是一遍一遍將藥遞過來。
終於,我不耐煩地瞪住他,略有失焦的眼眸對上一雙熟悉的鳳目。短暫的瞬間,我竟然產生了錯覺,將沈讓與別人的身影重疊起來。
“……趙琢?”我低語。
對方手一抖,無意間蹭過我的臉,趁我開口輕呼的時候,將藥丸餵了進去。
吞下藥,我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溫軟的舌尖,修長的手指,它們的主人在當下都愣住了。
“天……”他驚呼着抽回手,避開我溼漉漉的眼眸。好半晌,他才調整好呼吸,扶着我從牀上坐起來,“可能會很疼,你忍住了!”
我啓脣想說些什麼,又覺得此時說什麼都不對。身體軟綿綿的,我枕着他的肩膀,呆望着他優美的頸部線條,終於還是控制不住向上面吹了一口氣。他悶哼一聲,報復似的抓住我的胳膊,猛地向上推去。
“啊啊啊啊啊啊~~~~~~~~~~~~~~”頃刻間,我殺豬般的嚎叫聲傳遍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