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異空間
午夜,陌生的寫字樓,我跟小狼在電梯裡。
周圍靜悄悄,電梯在下降,我問他:“你怎麼在這裡?”小狼嘆口氣說:“我們跟着你好幾天了,誰叫你走路直眉瞪眼的。”我心裡一暖,又問:“那你們幹嘛跟着我?”小狼忽然擡手,按在我肩膀上,同一瞬間電梯停下,身後的門開了。他湊在我耳邊,輕輕的說:“閉上眼睛,不管聽到什麼都別睜開,快!”
我立時照辦,也就剛剛合上眼,便聽到了腳步聲,就像早晨上班一樣,嘈雜的人聲,應該是有很多上班族先後走進來,各自按了電鈕,認識的互相禮貌問候,或者,聊幾句。
“跳樓的女孩是剛參加工作的學生,真可惜。”有個女聲說道,就在很近的地方,我聽見回答:“可不是,據說剛簽了工作合同,風華正茂的女孩啊,也不知道爲什麼。那天我還去看了,風大,她就站在天台上,不知怎麼就跳下去了。”
背後,有個男人的聲音道:“不會是壓力太大,精神錯亂了吧?現在大學生很多跳樓的。”另外一個,位置大概是我的左後方,聽聲音是小女孩,說:“不會的,那天早上我看見她了,還跟我打招呼呢!”
我背後,很近的地方,有人怪笑兩聲,說:“你們啊,整天只顧着自己的事情,都沒看到嗎?那女孩跳樓的那天晚上,天台上有兩個人!她是被推下去的……她死不瞑目啊。”
一片唏噓之聲,彷彿鬼魂們都被這話嚇住了。謀殺,這個詞在四周的空氣裡暗自的跳動,終於被個男人說出來:“這可能是謀殺嗎?你說呢,小夥子?”
我聽見小狼很不情願的說:“不知道,我也沒……看見過。”問話的一方提高了聲音道:“你真的沒看見過?小夥子,我看你眼生的很呢。”小狼按在我肩膀上的手顫抖了一下,說:“那是,我新來的。”那聲音道:“怎麼沒聽說最近出事呢,你們聽說過嗎?”一片否定聲,我雖然閉着眼睛,也知道大事不妙,小狼同學忽然扳住我的肩膀,把我轉了個180度的圈,然後一推。感覺背上冰冷,彷彿有什麼東西被他揭走了,忽然輕鬆起來,同事,我腳下收不住,下意識睜開眼睛,已經在電梯外面了。看見對面的一排門,垃圾桶,還有旁邊的巴西木,分明還是在八層,難道不知不覺回來了?
小狼——我回頭,他還在那部敞開着門的電梯裡,周圍全是那些跟着我的,綠色的鬼魂。
他向我拼命擺手。
“不——”
我大叫一聲,企圖回去,但是小狼速度更快,他撲向按鈕,電梯門不由分說的關上。而我在最後一刻,終於沒能力挽狂瀾。
有人拉着我,大聲道:“別過去!”我側頭,認出林傑,喊道:“小狼還在裡面,你沒看到嗎?”林傑搖頭說:“你覺得這個時間的寫字樓裡,電梯還能開着嗎?這電梯是不會動的,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電梯裡的空間是我用符咒做成的異空間。小狼自己走進去,也只能靠他自己出來。”我說:“我看見了小狼,看見了電梯,我可以拉他出來!”你救不了他,林傑說,這是個陷阱,如果他不進去,那些鬼魂還會跟着你。 “那些鬼一直在跟着你,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多……你都不知道請鬼符慢慢轉移到自己的後背上去了嗎?我們跟着你的這幾天,每天都看到有陌生的鬼魂被吸引過來,這樣下去你遲早會完蛋的……我跟小狼商量過很多辦法,最後他還是決定當你的替身。”
替身這個詞,讓我很敏感。
“如果他剛纔跟你一起出來,那麼那些鬼魂也會出來,結果是一樣的,你還是無法擺脫粘在身上的請鬼符。”林傑道,“所以,他留下,你還不明白嗎,這是我們商量好的,小狼說他膽子比你大。”
“廢話,這都是廢話!”我有點歇斯底里的喊,“我不需要替身,它們要跟就跟着,可以同歸於盡,可以魚死網破,誰怕誰啊!”林傑被我嚇得夠嗆,半晌才說:“小狼說的對,你果然很暴力的。”
而我,沒功夫理他。
五分鐘後,我的手破了皮,腳也生疼,可惜了新買的皮鞋,林傑在背後道:“你想幹嘛?”我說,撬電梯。林傑說:“還不明白啊?又不是撬開電梯就能看見小狼的。”可我必須做點什麼!你呢,你是天師,怎麼能就在這裡乾等着?我向林傑伸出手:“符咒,我要打開異空間的符咒!”
林傑本來就小臉發白,此刻更白:“不行,它們都出來我們就都死定了!小狼會騙過它們,混出來的,你有點信心。”話是這麼說的,誰都可以這麼說,可是我沒有信心,事情因我而起,我給大家帶來了麻煩。想到這個,我背靠牆,蹲下,捂着自己的脖子。林傑大概是見我終於安靜,在我旁邊坐下,長出一口氣。
“怎麼回事,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我感覺渾身都在顫抖,可還是強求鎮定的問道。
“你也應該猜到了,三年前那次請筆仙,請來了已經死去的鬼魂。”林傑說,“根據我跟小狼的分析,你們看到的女人,那是第一個,她輪流附在你們寢室的三個同學身上,積累能量,直到畫出了第二個請鬼符。那就是你說的,天花板上的請鬼符。它請來了第二個鬼魂。你來找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你身上的鬼氣,但不是很強烈,我想那是因爲這兩個鬼並沒有在你身上。後來我們暗暗跟蹤,觀察了你們寢室的其他人,成玄音、吳楠楠還有賈玲,發現了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什麼?”
“應該有兩個鬼魂,但實際上行動的只有一個,就是開始那個女鬼。它輪流附身在你們寢室的三個同學身上,似乎想通過控制人類的情緒,達到某種目的。”
我想了一下,感覺確實如此,有的時候,總覺得室友的情緒怪怪的,不像平時認識的人,過一陣子,這個好了,那個又變得古怪。“它不過是想改變我們的生活,實現自己做下的預言吧?”
林傑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臉色凝重起來。“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是附在她們三個身上,而從來沒有對付過你呢?筆仙的事情你應該很清楚,它曾經對你做過什麼預言嗎?”
我在極爲震驚中,只能毫無喜悅的微笑,道:“預言,它預言我不會幸福,難道這個也會變成真的?”
十二、責任
城市的夜晚,遠方燈火輝煌。老實說我有點畏懼高的地方,但是剛纔爬樓梯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小狼,忘了這回事,直到爬上來,風一吹,頭髮亂糟糟的擋住眼睛,才冷靜點。面前有個背影,站在邊緣,若隱若現,並不清晰。“阿明!”我喊道,“我知道是你,爲什麼騙我!”
阿明不回頭,只是說:“我不想解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是從這裡跳下去的,那天,我的男朋友欺騙了我,我很想不開,就來到天台上,也許只是想吹吹風……”
忽然眼前的一切發生了極大的轉變,雖然還是傍晚,阿明也在眼前,但是時間與空間,全部變得真實而混亂起來。我發覺竟從自己口中說出冰冷的語調:“你在這裡幹什麼?”而阿明轉過頭,那張臉變得不再是我認識的笑眯眯的,精靈般的女孩,而是滿臉淚痕,身心疲憊的女職員。
“下班很久了!”這不是我的話,這是……財務組長的聲音,“你還呆在這裡幹什麼?要哭,回家去哭!別給公司丟臉!”
阿明搖頭,淚如雨下,說不出話來。
“切,真沒出息,有能耐就跳下去啊!站在這裡裝什麼蒜。”
腳步聲,冷酷的聲音總算離我而去,之後阿明,就從天台縱身一躍。
這就是真相嗎?我想要微笑,臉抽筋,跳與不跳,原本只是一念之差,阿明,你真傻。透明的阿明慢慢出現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伸手,穿過我的胸膛。“我不能擁抱你,”她失望的說,“我也欺騙過你,但是有一句話是真的,我喜歡跟你說話。”
“我要解釋。”我坦然道,“告訴我你爲什麼騙我!”阿明眉毛揚揚,說:“都到了這個地步,解釋還有用嗎?再說如果真相很殘酷,你會接受嗎?”
“不說怎麼知道,”我說,風越來越大,腳下搖搖欲墜,還能聽到林傑瘋狂的敲着那扇門。“天台的門很容易被風反鎖住,那天也是這樣,所以大家都說我是自殺的。”
“你本來就是自殺。”
“不對,”阿明說,“我是被謀殺的,被一句話謀殺了!她爲什麼這麼冷酷,這麼不關心別人的生命,我想要她付出代價!這也有錯嗎?”
那,你還要怎麼做?你就是我們一開始請出來的筆仙嗎?阿明說:“是,我本來在黑暗中沉睡,被你們的聲音叫醒,一開始,我只是覺得好玩,你們的問題很幼稚,我也只是隨便回答,但是遊戲之間,忽然聽到了他說的話。”
“‘就幫她們實現願望,然後再奪走自己想要的東西。’當時他是跟我這麼說的,”阿明道,“那個聲音還告訴我請鬼符的畫法,只要畫出請鬼符,我就能利用那張紙作爲媒介,留在人間。之後,你能猜到,我輪流附身在賈玲、吳楠楠,還有成玄音的身上,讓她們實現了願望。”
你讓小玲推達維下樓,宇桐死於非命,這都是願望嗎?阿明的臉忽明忽暗,看不透表情,她說,第二件不是我乾的,周宇桐是他殺掉的,他一直暗中幫我,可我不認識他。
“那麼不提別人,阿明,你想要什麼呢?”
那就告訴你吧,阿明終於微笑了,說,這都是爲了你,實現預言,奪走別人的命,都只有一個目的,我要影響你的情緒,讓你代替我,從這裡跳下去。
三秒鐘空白。
然後我說,阿明,如果你打算影響我的情緒,爲什麼不直接附在我身上?楠楠、小玲,還有宇桐,甚至小狼他們,不都很無辜嗎?“我管不了那麼多,我死的不甘心!”阿明說,“跳下去吧,只要你跳下去,代替我死了,我就不會再爲難其他人,你的朋友,我全部都放過,這次是真的。”
放過我的朋友們,你又怎麼彌補對他們的傷害呢?我嘆口氣,搖搖頭,拼命想把火冒三丈的情緒從腦子裡驅逐出去,阿明是個可憐的女孩,已經死了,在她臨死前,沒有人關心她。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責任,說不清爲什麼。
也許每個人,都對自己身邊的人負有責任,天經地義。於是我說,我跳,只要你能心安理得,我就跳下去好了。說着說着,身體前傾,張開雙臂,感覺自己好像飄忽的樹葉,直落下去。
小時候我很害怕坐過山車,大滑梯,總感覺飛速下墜的時候,身體和心臟會被巨大的力量分離開,那時候無法呼吸,天旋地轉,沒有什麼能救我,無助的像稻草。這次也是,回想我跳的時候,也不過是一時意氣,頭腦發熱,沒有多想什麼,但是真的跳了,下墜的速度從樹葉變成了石頭,從石頭變成了比薩斜塔上的鐵球,終於把自己再次處於稻草的境地之後,我後悔的要命。想起了自己是膽小鬼的事實,卻連驚叫都做不到了……
有人從後面一把攬住我的腰。
十三、小狼
麻木,我的身體像段木頭,唯一的知覺是還能從半睜的眼皮中看見小狼,聽到他在說着什麼。不對啊,我明明跳下去了。
“雀兒!別糊塗了,這個天台上是她弄出來的異空間,她想要讓你以爲自己死掉,好佔據你的身體。聽清楚,你並沒有跳下去!你還活着!別閉上眼睛,打起點精神來!”可是我想笑,無法咧嘴,想哭,沒有眼淚。小狼啊,雖然我很困,但你這麼大喊大叫的,怎麼睡得着。
偏偏老天爺還不放過我。
我開口了,我想動,可那居然不是我自己的意識。我聽見自己說:“我沒事了,小狼,沒事……”我的手擡起來,推開他,我開始走開,跟後面呆呆站着的林傑擦肩而過,回到寫字樓裡,走下樓梯。因爲很晚,街上幾乎沒人,冷風吹過,我感覺不到,雙手卻在不由自主的拉緊衣服。
“爲什麼不兩眼一閉,一跳到底?”腦子裡有個聲音在說,“那樣你就徹底解脫了,難道跟我共用一個身體,看着我繼續你的生活,是件有趣的事嗎?”
這纔是你的目的,阿明,你要代替我活下去?你想要奪回的東西,是我的生命?阿明在冷笑,她說:“韓雀,你從來都不是勇敢的人,總是瞻前顧後,心腸又軟,乾點什麼都不痛快。既然你都不珍惜自己的生活,爲什麼不讓我來?自從你在請筆仙的時候,問出那個問題,我就想到了,如果我再活一次,以你的身份重新活下去,絕對比你強。從另一個方面講,我會讓你幸福的。”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邏輯,讓我說什麼好?阿明完全控制了大局。也許接下去的一輩子,我都只是掛在自己身體上的無謂靈魂了,想到這裡,忽然覺得出離的冷。阿明也知道我想什麼,冷笑着說:“你還是離開吧,離開這個身體,你不是很想要自由嗎?靈魂的狀態是哪裡都可以去的。”
“如果那樣就是自由,你爲什麼還想要復活?”我說,“你說什麼都無所謂,這是我的身體,我絕對不離開!”阿明哼了一聲,說:“你現在什麼辦法都沒有了,真的想看着我如何替你生活嗎?請便。”她說完,猛然轉身,我便在自己的眸子裡看見了小狼。
阿明笑,說:“你怎麼了,愁眉苦臉的?終於沒事了,應該開心纔是。”小狼點頭,又搖頭,什麼都沒說。阿明又道:“對了,你是怎麼從電梯裡出來,找到我的?”小狼表情怪怪的,忽然抓住阿明的手——那也是我的手,但是此時沒有觸覺,想起今後自己再不是自己,我酸溜溜的,想要流淚,碰巧小狼說:“你怎麼哭了?”
阿明揉揉眼睛,說:“可能進了沙子,沒關係,哭過就好。我要回家了,再見吧。”小狼對林傑說了些什麼,然後對阿明擺擺手,轉身。
不要走……我企圖大聲喊叫,你們沒看到嗎,事情根本沒有結束……就算是於事無補也好,留在我身邊,至少這樣還不算孤獨。我想着,越來越難過,而阿明低聲咒罵,道:“都已經這樣了,還哭什麼!你認命吧。”是啊,我很累,從三年前開始,就非常非常疲憊了,也許離開對我而言,會是新的開始呢?
但是真的捨不得,正想着,聽到背後,小狼大聲道:“等等!”
他又上來,拉住阿明的胳膊。
“你還記不記得四年級的時候,我放學經常不走,留在教室的窗簾後面看烏鴉的事兒?那是故意的,因爲我想跟你一起走。”
說這個幹嘛,臨別贈言嗎?
小狼聽不到我的回答,他接着道:“每次快到你家,在路口分別的時候,我都很捨不得,家裡總沒人等我,我其實很希望能跟你多呆一會。那時候我想要個朋友,找個伴兒,因爲我們很像,真的像,所以呆在一起的時候,才總是有種奇怪的默契。”
我聽見阿明冷冰冰的說:“你是不是剛纔嚇壞了,腦子出了毛病?放開我,我要回家了。”
但小狼不管不顧的直接看着我的眼睛,說:“只要呆在你附近,我就覺得踏實點,初中的時候,我放學不走,也是爲了等你。”阿明說:“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我很困,再不放手我就喊了!”她想掙扎,可顯然沒有足夠力氣,小狼讓她不得不再次安靜,繼續道:“你記不記得那時候,咱們在操場上遇到歐陽老師的事?關於防空洞的怪談,還有變成他兒子的那隻黃鼠狼?妖怪,但是非常善良,爲了報答歐陽老師,每天都傍晚都陪着他,裝作他的兒子,在操場上一圈一圈的跑步……”
“你別廢話了,求你,讓我走吧!”阿明急了,聲音高了八度。
結果小狼的聲音更高,徹底把我嚇傻了。
“是!我是在廢話,因爲我不想你就這麼走了!你是誰?雀兒在你的眼睛裡,可你不是她!”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