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七、渾沌
一隻巨大的眼睛,於渾沌之中,靜靜的望着他。開始他並不在意,後來他以爲那是命運。爲什麼這麼看着我?青年問。
那眼睛又眨巴一下,忽然,回答了。
阿炯……
青年笑道:“這是我的名字嗎?好奇怪的名字!”
阿炯,你聽我說,我不是命運,我是你的朋友,魘……
這倒是個恰當的名字,青年道,你是個託夢的高手,還是你只存在於夢中?
都不是,阿炯,你忘了,我跟你,還有黑焰,是朋友,咱們三個交換過命核,本屬於你的命核,在我這裡,我利用它來跟你說話。
“命核是什麼東西?”青年問道。
相當於人類的靈魂的東西,命覈對於魔鬼來講,是不可或缺的。阿炯,我們當初用了不可逆轉的方法,發誓保管彼此的生命。除非本來屬於我們自己的命核,與我們身體中保管的命核同時消失,我們纔會死亡。你曾說這等於我們擁有兩條命。其實我們只不過是把自己的命一分爲二,其中的一半,交給了別人。
青年道:“聽起來很複雜,好了,言歸正傳吧,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命核,阿炯,你身體裡的命核,同時也是黑焰的一半生命,如果你不恢復魔鬼的身份,命核便不能被完好的保管起來,我們遲早都會被冥都抓回去!
青年搖頭,露出一邊的小虎牙,笑道:“你的話真多,我需要恢復什麼?我老人家已經很努力的企圖活着了!冥都?冥都又是什麼,捕捉我這可愛魔鬼的政府機關嗎?”
蘇魘的聲音,聽起來空曠而悲哀,他說:阿炯,你必須做回以前的魔鬼阿炯,才能擁有足夠的力量幫我們對抗冥都,那次大火燒燬了你的一切,只剩下命核,所以你不記得。阿炯,身爲魔鬼是你最快活的事!你忘了,曾經你也變成過人,後來,你寧可當孤魂野鬼,也要遊蕩着尋找恢復魔鬼身份的機會……
青年打斷了他的敘述,大聲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好,就算你說的,我很喜歡魔鬼的身份,但是既然我還沒有恢復到那個地步,就讓我繼續遊蕩下去吧,遊蕩啊遊蕩,你不覺得這個過程,纔是最快樂的嗎?”
阿炯,你曾經在自己的命核上,複製了一份記憶。蘇魘道,這份記憶在我這裡,你隨時都可以拿回去!我已經跟黑焰說好了,他不會再跟你作對,過來找我,拿回本該屬於你的東西!
他的聲音,倒是十分懇切,然而青年劇烈的搖頭,吼道:“我不要!”
就這一嗓子,把他,還有身邊的徐憶藍一起喊醒了。
“喂,如果讓你選擇,想要回自己的過去嗎?”
徐憶藍認真的想,然後搖頭。倒是依舊無法動彈的莫靈,眼前不斷重複着關於白潔的記憶,如果時光倒流,回到那段只是守候的日子,也是不錯的。
甚至,莫靈希望回到有林志強的記憶裡去,那時候的白潔單純而快樂。
這時候他聽得徐憶藍道:“我一出生就沒有視力,看到的都是平常人害怕的東西,能夠體會的,只有陌生人,或者親人的死亡,那種東西……”她在黑暗中苦笑一聲道,“對我來講有什麼用?”
青年停頓一下,忽然問道:“你的願望是什麼?”
“死掉。”徐憶藍冷冰冰的說。
青年淡淡的笑,道:“除了死掉呢,你就不能有點創意?”
徐憶藍道:“如果我是個普通人,像其他人一樣生老病死,或許還可以邂逅一個合適的……”她向着青年的方向側一下頭,聳肩,道,“這都是廢話,不可能實現。”
青年不笑了,問道:“你覺得一個瞎子和一個死人合適嗎?”
他其時盤腿坐着,呆在徐憶藍身邊,猛然的用手拉住她,有點霸道的問:“咱們就呆在這裡,呆在水鏡裡,不死也不動,就這樣,誰也不要過去,如何?”
徐憶藍愕然,沒有回答。
結果不到半分鐘,青年便鬆了手,蹦到地上,踱兩步,道:“覺得突然,就考慮考慮,我不過是想找自己想要的生活罷了。”
“對了,阿炯這名字,你覺得如何?”
徐憶藍沒有反應,倒是莫靈,劇烈的哆嗦一下。
馬上,青年就聽到咳嗽聲,莫靈說話了,他很努力的,維持着呼吸,沙啞着嗓子說:“阿炯……原來你是阿炯……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青年道,我以前很有名嗎?
莫靈古怪的翻兩下眼睛,長嘆一聲,道:“我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阿炯,如果你想活下去,就殺了我——”
青年驚訝道:“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志向!”
“殺了我,”莫靈道,“這不是你的初衷嗎?你是魔鬼吧,你不想死吧?你也知道這裡不是普通的地方,不是有飯吃就能讓你活着的!我會被誆來這裡,不就是因爲這個理由?動手吧,殺我——”
讓魔鬼復活的方法,需要天師的血,和月光的命……
“我跟徐憶藍……”莫靈乾笑兩聲,“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有點悲傷,後悔自己這麼輕易上當,明明告訴白潔說不必擔心,誰料到是這個結局。
然而這也沒辦法,如果必死無疑,倒不如來個痛快的。
莫靈閉上眼,想象阿炯閃着虎牙撲過來,那個魔鬼無所顧忌的個性他了解的很清楚。
覺醒是遲早的事情,誰都逃不過本性。
……
命運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莫靈覺得,他的猶豫,他的不敢面對白潔,這些終於都遭到報應了。
可當他準備死亡,卻聽到了黑暗中傳來的旋律。
被摔在不遠處的手機居然響了,黑暗中,寂寞的鋼琴曲合着彩燈,彷彿是絕命前的哀樂。
那是……莫靈心頭一緊。
白潔,這是白潔專署的鈴聲啊,之前她從不曾主動打給他,這次即便是訣別的語句,也沒道理讓她失望。莫靈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再聽聽白潔的聲音,他拼了全身力氣,想拿到那部手機,冥冥之中的巨大力量,使得他被打倒一天一夜之後,頭一次活動了起來。
八、棋子
又下雨了,黑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望着窗外的雨滴。他身後,蘇魘剛剛放開捂在胸口的手,那來自他胸口的金色的光芒隨之消逝。
“他說什麼?”黑焰道,“不同意咱們開出的條件嗎?”
你還真是瞭解阿炯啊,蘇魘心想,他在措辭,好讓黑焰心平氣和的聽到以下的事實:“實際上……”
“我還沒來得及提出條件,就被他拒絕了。”
黑焰猛然回過頭去道:“什麼?那你說到哪裡?”蘇魘聳聳肩膀,道:“我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正在勸他馬上恢復魔鬼的身份,但是,顯然那傢伙沒有你那麼熱衷於過去,他大吼了一嗓子結束了對話。”
黑焰不可思議的盯着蘇魘:“就是說,你還根本沒有開始說——”
“我很想說啊,也許下一句話就說出來了!但是他根本不配合我,而且他說,遊蕩啊遊蕩,他喜歡遊蕩什麼的……”
黑焰指着窗戶外頭,大聲道:“你再去一趟!”
“用命核聯絡很累的,你想要我的小命,不如現在就動手。”蘇魘坐在沙發上,翹着腿,甚至動都不動,依舊掛着憊懶笑容,道,“再說,他在清醒的時候,又沒什麼靈力,聯絡不上的。”
“你還是冷靜一點吧!”他看着黑焰的表情,忍不住好心的加了一句。
黑焰啞然,愣了半晌,道:“好,你叫我冷靜,那你來說說,咱們處心積慮的弄了這個局,在這個地方,把他逮着了,在他面前指出了兩條路,或者再次消失,或者成爲魔鬼……”
“阿炯的處境也不是太糟糕。”蘇魘道,“很明顯他只能選擇第二條路。”
“這是唯一的選擇,可他卻什麼不知道!就因爲你光顧着抒情,沒來得及告訴他!接下去怎麼辦?那個人隨時都可能動手,到時候咱們就前功盡棄了!阿炯再消失一次,他的命核飄了,飛了,咱們怎麼才能再次僥倖在冥都動手之前找到他?”
蘇魘歪着頭,沒回答,門此時砰的一聲打開,左羽萱走了進來,一身黑衣,神情冷漠的說:“分析的很對,但是你忘了我們還有個棋子。”
她手中,是個小小的接收裝置。
“莫靈,紅綃派來的天師,似乎已經讓阿炯知道自己的處境了。”
蘇魘跟黑焰面面相覷,最後,前者問:“誰會先動手?”
不知道,左羽萱道,但是不管誰先動手,你要記得說話算話。
沉默,然後黑焰點頭,微微一笑,向前兩步,把手搭在左羽萱的肩膀上,道:“你放心,新的城市,新的生活,重新開始,這件事情解決之後,我會帶你走。”
“不過,”他之後,又補充道,“你最好祈禱,如果阿炯被你妹妹殺了,那麼你什麼都得不到,因爲需要履行諾言的人——我,很可能也會因此而死掉的。”
小樓,水鏡,青年盤腿坐着,一言不發。
莫靈也是,他已經坐起來,但是像個傻子一樣,呆呆的盯着自己的手機。
如此良久,青年終於道:“你有完沒完啊?不就是沒接到一個電話啊,你給她打回去!”莫靈搖頭,再搖頭,擡眼默默的望着青年。
青年哭笑不得,道:“我幫你打過去,好吧,是你女朋友?咱不至於這麼苦大仇深的……”
莫靈嘆氣,道:“可是我手機沒電了——”
撲通……然後青年爬起來,坐正了,說:“你是傻的嗎?”他們身後廚房深處,傳來叮噹聲,是徐憶藍忙着做下一頓飯。在她聽不到的前提下,如下對話在進行中:
莫靈道:“你真的不殺我?”
青年道:“我跟你一樣,討厭當棋子。”
莫靈道:“我無所謂,不過你不動手等於自殺。你不是沒看到她手上那張符咒。”
青年點頭,道:“對,雖然我並不清楚那東西是幹什麼的。原來是張符,封印在她的手掌裡,對吧?我能夠感覺到,那東西可能會毀了我——”
可是她不是還沒動手嗎?青年繼續道,我倒是希望時間就此停住。
結果他的願望在下一秒鐘徹底落空,他們居住的那間屋子,有扇破敗的門,這扇門本來虛淹着,卻忽然砰的一聲,倒下來,這一下又準又狠,徹底拍在莫靈身上。
青年呆望着那不速之客,居然很快,笑了起來。
九、訪客
不速之客是完全陌生的高大男人,渾身是水,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寒氣。
空氣中頓時瀰漫起濃烈的臭氣,嗆得正打算由廚房回來的徐憶藍,頓住了。青年朝她那裡望去,同時道:“你先別動,有塊臭肉正衝進來。”
而他所指的高大男人,則呆呆的瞧着他,半晌,才說:“你是誰,魔鬼?”
青年不緊不慢道:“你可以叫我阿炯,這名字不錯吧?反正我這麼覺得。”他正待再說些什麼,恰巧被莫靈搶了個先,後者正費力的爬開,同時沙啞着說:“馮浪……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不是什麼馮浪!”那高大男人吼道,“我叫馬卿!我……我就是他!”
他的手指之處,青年正仰起臉,俏皮的笑着,嘴角邊一顆虎牙,隱約的透着些珠光。
小樓裡發生變故的同時,左羽萱正呆在自家屋裡,對着衣櫥裡的鏡子,小聲說着話,如果只是從門縫那麼細小的空間看去,她此時的側臉還是相當溫柔的,而那對話的內容,也是十分家常。
在這次單方談話的末了,左羽萱道:“我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一句話,所有的鏡子,都是水……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明白這句話了,因爲我站在鏡子前面,永遠看不見自己。”
她的嘴角,微微浮起一絲苦笑,鏡中也浮起一片薄霧,彷彿就是不久之前,身爲天師的徐憶玲被阿炯殺害,屍體撲入水中之時,激起的片片漣漪。
左羽萱的心情,就像那層不明不白的漣漪般,瀰漫,卻不消散。
“這是你造成的,所以,才必須付出代價啊,媽媽。”
——阿炯張開雙臂,對着那個不速之客,笑道:“說我是你?這樣不大禮貌吧,自稱是馬卿的馮浪!”
對方顯然不喜歡這五個字的名稱,一邊展開攻擊,一邊憤恨的說:“是你拿走了我的身體!把我的身體還回來!”
阿炯一閃身,躲開了僵硬的襲擊,跳到莫靈身後,把手按到他背上,道:“不要蠻不講理——你別看這個人亂七八糟的,其實他是個天師,讓他給你講講。”
莫靈茫然道:“講什麼?”
“告訴他,他已經死了啊!”阿炯斬釘截鐵的說,“還有,別頂着個屍體到處走,這玩意兒很危險的,遇到我這樣膽子很大的就算了,碰到個把小姑娘,嚇到人家,難保不出人命啊!”
莫靈被這理論弄得有點發蒙,嘴脣抽筋幾下,眼看馮浪那高大的身體就要朝自己撲過來,慌忙嚷道:“沒錯,你已經死了!馮……不,馬卿,你已經死了!”
屍體行動有些不便,加之莫靈這一嗓子頗有震撼力,居然停下來,道:“是他害死我!”莫靈側頭,看看阿炯咧着嘴,翹着虎牙笑得正歡,只好又轉過身,無奈道:“不是,你是死於……車禍。”
他伸手入懷,掏出幾張照片來,道:“你看,我調查過那起事故,那完全是個意外……你是被從車裡甩出來,當場摔死的……你不記得了?”
“對,”阿炯聞言,大受鼓舞,猛然站起來,隔着坐在地上的莫靈,與馮浪的屍體面對面道,“你以爲我是你,那是不對的,我只是借用你的身體。通俗點說,我是借用你身體的魔鬼,你是借用別人身體的鬼魂,你是你,我是我。”
馬卿拼命搖頭,他覺得現在的身體,完全不屬於自己,那種冰冷的被世界遺棄的死亡的感覺籠罩了一切,他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靈魂無助的遊蕩,什麼時候開始,又跑到了馮浪的身體裡。現在面前,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又無法可想,無法要回。
那就像是水做的鏡子,明明很清澈,但稍微一碰,便會全部碎掉。想到這個,馬卿徹底愣住了。
我該怎麼辦?
他只是在想,而阿炯卻聽見了,這個傢伙代替老天爺,回答說:“要冷靜,兄弟,相信我,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得先冷靜下來。”
他邊說,邊挪動腳步,等到這話說完,阿炯,已經退到危險範圍之外。
小樓裡的對話,通過某種裝置,源源不斷的傳到樓頂兩個監視者的耳朵裡。那兩個人穿着黑色的防水罩衫,蘇魘還在不斷的擦拭眼鏡。
黑焰板着臉道:“又不是在學校裡,你幹嘛不把那玩意摘了?”
“摘了就不是蘇魘,”他的朋友回答道,“我想保持自己喜歡的形象。”
黑焰瞪他一眼,道:“危機戰術成功了,那傢伙還是老樣子,遇到危險就興奮起來,不枉費我們折騰這麼半天。”
蘇魘活動着肩膀,道:“那是,你只需要找回那個傢伙的靈魂,而我呢,扛屍體很累的!而且這個屋頂,怎麼那麼滑……呆會我要是掉了下去,不就慘了?”
“話又說回來了,怎麼爲什麼非得這麼麻煩呢?”蘇魘道,“阿炯和馬卿,徐憶藍和左羽萱,甚至我跟蘇魘……天吶,我們中間應該有鏡子嗎?真不明白……”
黑焰冷冷的總結道:“你不需要明白,反正所有的鏡子都會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