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十七、欺騙
我一覺醒來,發覺門外有人。
一個單薄的影子,正在門口探頭探腦。
“誰?”我站起來追出去,門口的人影不見了,但巷子盡頭,有個男孩站在那裡。
年歲不大,瘦瘦的。
面貌似曾相識。
我忽然就想起同學錄的事情了。
阮鈴初中的同學錄上,的確沒有曹羽這個人,但小學的時候有。那個曹羽安靜的呆在他們三年級的合照裡,僅僅佔了一個小角落。如果不是一條很短的留言,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條留言在同學錄的第五頁,日期是一年前。
“能見到大家真不容易,生命真是很奇怪的東西,能夠那麼堅強,也能那麼脆弱。現在大家見面,彼此都記不清小時候的樣子,那誰還記得曹羽?我覺得大多數人都不會記得那個瘦小,不愛說話,總是躲在角落裡的小孩了,但我還記得。曹羽就是我們合影中最後一排,最左邊的同學,他是我的鄰居,三年級的下學期死於一場車禍。之後他全家就搬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爸媽。我們能平安的生活真的很幸運,這樣就更不該忘記已經離開我們的人,其實我也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忘記曹羽,纔在這裡記下來,希望大家都幫我記得他。”
曹羽在三年級的時候就死了,而阮鈴實際上是四年級才轉到那個班上的。
他們怎麼認識的?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一直盯着曹羽的照片,那樣掃描上去的老照片並不清楚,但還是可以看出大致的輪廓。他是個大腦袋的瘦小孩,好像完全屬於角落一樣,安靜而且木訥。
給我的感覺跟上次聊天的那個曹羽完全不同。
但是樣子卻跟眼前的小男孩一樣,應該是完全一樣。
“曹羽?”我大叫一聲,追了過去,那個男孩子撒腿就跑,速度快得驚人,不一會兒便蹤跡全無,我累得幾乎斷了氣,到頭來還只能無奈的停下來。
怪事發生了,我大口喘氣,同時左顧右盼的時候,發現他竟然站在牆頭,那個男孩子,並不是像普通人那樣,兩隻腳放在牆上——事實上他的兩隻腳沒入了磚牆,他站在那裡抱着雙臂,諷刺的笑了兩聲,接着飄下來,就像一盆水,潑入地面,了無痕跡。
“林傑!起來!我見到曹羽了!”林傑不滿的瞅着我,說:“你要是買完早點,再把我叫起來。”
“難道你不關心誰是曹羽了?”
那邊阮鈴聽到這話,倒是站了起來。
“他來了嗎?爲什麼不來見我?”
林傑懶洋洋道:“他怎麼會來呢?他是誰啊,是你的保護者……你又是誰呢,你是冥都的‘門’,你想想,冥都可能讓一個人類保護它們通往人類世界的出入口嗎?”
我掀掉他的被子,把他踹起來。
“原來你早知道曹羽不是人類?”
林傑道:“喂,別那麼大火氣,我不是早知道,而是來到這裡才知道的。”
“你怎麼知道的?”
林傑指指頭頂,道:“它們告訴我的,我的祖先們。”
“它們答應保護我和阮鈴,自然也會告訴我冥都的事情。”林傑笑得那樣古怪,讓我糊塗起來,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林傑嗎?
對啊,他的咧開嘴笑的樣子——
“別這樣看着我,你若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早晚也會改變一點的。”
“我們不是還沒死嗎?”我說,“林傑……你到底是不是林傑?”問完這句話,我猛地一推他,林傑被沙發絆倒,摔在地上,樣子狼狽,竟然還是慵懶的笑着。
他露着一對珍珠光芒的虎牙。
“阿炯?他媽的,林傑在哪裡?”
阿炯撇撇嘴,道:“傻瓜,到了現在你還不明白?”他回身,掀開經常坐着的那張爛沙發的墊子,一個毫無生氣林傑露出來。
一模一樣……可我終於知道那個跳到沙發後面的是阿炯。
“你到底什麼時候下的手?”我強忍住怒火,衝阿炯道,“他怎麼說也是你的後代!”
“你錯了,林家的人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阿炯道,“我告訴過你我是在冥都裡出生的,林炯只是我的一個身份……別那麼嚴肅,如果你真想知道,呵呵,就是那天晚上,你們翻臉之後。”
“還記得嗎?過了一天我還告訴你我們在一條船上。”阿炯又從沙發後面跳過來,彷彿我想不起來當時的情景他會很失望。
“你以爲我是特意跑去告訴你關於冥都的那些事情嗎?跟你講那麼多隻是因爲我心情好——我到那裡去只不過想通過那臺電腦上的網絡找找曹羽。”
“那麼林傑——”
阿炯對於被打斷很不高興,道:“我只不過把他弄暈,讓後讓我的助手利用附身術控制那小子,好把阮鈴帶到這裡來。”
“你的助手?”
“子箏是很久以前在劇院裡面的魔鬼,是薄荷把他帶來的。它還真有趣,總是以扮演不同的人類爲樂,我對他說了我的計劃,說我願意幫助他發揚自己的天分。”
“這個混蛋現在在哪裡?”我想起了演話劇的時候那個神經質的魔鬼。阿炯搖頭道:“你暴力傾向嚴重啊!但我只能很遺憾的告訴你,他已經回到你們學校去了,他的任務只是附在林傑的身上表演一陣子,把阮鈴帶到這所房子裡來。除此之外,他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嗎?現在不知道他扮成了誰,也許是你女朋友,也許是你同學,也許,還是你的老師呢!好的表演是不留痕跡的,你發現不了他,而他總會在你身邊徘徊……”
林傑雙目緊閉,渾身冰冷,毫無反應。他的胸口還是熱的——我固執的認爲他只是一時無法呼吸。
“別白費力氣了。”阿炯道,“他已經這樣有一陣子了,可能是禁不住太久的附身吧,畢竟這小子功力不夠。”
你害死了林傑……阿標呢,阿標也是被你害死的吧?
阿炯道:“你的那個同學嗎?可別冤枉我,你知道是誰幹的……”
我不知道,我咬着嘴脣道。
“你知道,別自欺欺人,你那個冷冰冰的女朋友——”
“住嘴!”我吼道,被自己的聲音震得耳朵發麻。
不要再說了……梅不可能……她怎麼可能……
那是我的聲音嗎?那麼蒼白無力,好像輕輕一陣風,就會全部被帶走。
怎麼會現在纔想到——還是我根本就不想思考?阿炯的奇怪表情,他看的了殺死小吳的兇手,提到梅的時候,他臉色變得那麼差。
“不,我看錯了。”他說,“我不可能看見她……”
談論兇手的時候,阿標曾經這樣說,因爲他以爲自己不可能看到的,就是大一時候暗戀的同班同學梅啊,他以爲那個梅已經死去,又或許因爲依舊懷着那時的感情,不肯說出來。後來我提起現在的梅,二者勿庸置疑的相像提醒了他,兇手是現在的梅,阿標一定這樣想,由此他更不可能說什麼。
梅一定是靈魂出竅完成的這次謀殺——這樣全身而退太容易。
千萬不要再惹它們,否則我也沒有辦法保護你……梅的話在我耳邊回想,我開始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
她被冥都要挾,替它們殺人來保護我,而我竟自始至終,渾然不覺!
阿炯跳到我面前,把食指放在嘴脣上,輕輕噓了一聲。
“安靜。”他說,四周似乎有哭聲和奇怪的喘息聲,那些一度我以爲只是風吹過縫隙的聲音,此時衍生爲一陣陣哀嚎,那不是幻覺,而是確確實實的死亡氣息……我看見淡白色模糊不清的東西,一片片、一行行、一串串的從阿炯背後飛過。“我沒有騙你,”阿炯壓低聲音,得意而沉悶的道,“這個宅子裡全是林家的鬼魂,它們本來長眠於底下,現在被我呼喚出來……它們不會保護林傑那小子,這只是一些死去多年沒有什麼思維的東西,只能聽我的,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道理,誰的本領大,誰就說了算。”
“你的本領大,還用逃到這裡來嗎?你根本就是在害怕冥都!”我的聲音不屬於自己,屬於空氣,因爲它們很快散開,猶如我根本沒說過什麼。
阿炯居然不惱,說道:“你這麼說,也沒有錯。讓我再告訴你一個真理吧……沒有人能逃得過冥都。”
十八、沒有人能逃得過冥都
阮鈴被這一切的變故徹底嚇傻了,躲在我身後,不出聲的抽噎。我放下林傑,讓他的頭垂在沙發墊子上——沒用了,就算我剛纔徒勞的運用了能想到的一切急救措施,也不見絲毫起色。
林傑已經離開了,他的靈魂不在這裡。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能夠準確判斷靈魂的所在了。阿炯依舊在笑,對我道:“別這樣,把那個女孩給我。”
“你想對阮鈴怎樣?”
“我只想要她幫我一個忙,我有個很好很好的朋友,在冥都很寂寞,我從冥都逃出來之前,曾經發誓一定也要把他弄出來。現在履行諾言,也算遲了些。”阿炯道,繼續向我伸出手,好像阮鈴是唾手可得的東西,“把她交給我吧,本來我在學校的時候就想動手,不過這種事情,如果身爲‘門’的那個人求生意志太強,我那個朋友從冥都出來就會變得很不容易……它們會很快發現再把它拉回去的。”
“你從一開始嚇唬阮鈴,就是想趁她絕望的時候召喚冥都的惡鬼?”我說,“現在你就不怕被它們發現?”
阿炯有些悲劇性的說:“看看她,看看她吧!”
阮鈴哆嗦着說不出話,整個人靠在我身上,我還沒有見過有人這麼絕望和無助的,當我搖着她讓她振作,她都不能集中精神來看我一眼。
如果有惡鬼通過阮鈴逃出冥都的話,那麼阮鈴就會徹底死亡的。
“不行!”我對一臉穩操勝券的阿炯大吼大叫。
說這個有什麼用呢,難道我能阻止他嗎?
我不能,因爲我什麼都不會,林傑是個天師,英飛無所畏懼,甚至梅都有自己的手段……而我會什麼?
甚至女醫生穆煙送我的那塊麒麟護身符現在都不在身上。經過那麼多次的僥倖,我都不信老天爺會再幫我。
阿炯也意識到我的窘迫,道:“你知道阻止不了我,何必還這麼傻乎乎的垂死掙扎呢?難道你真的要死在我手下,才心安理得嗎?我是很想殺掉你,但不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時機還不成熟。能多活一陣子,應該是很高興的事兒吧?……讓開!”
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扔了出去,重重的撞上了牆壁。
我爬起來的時候發現阮鈴正被一股黑色的煙氣包圍……或者說,阮鈴包圍着那股煙氣。黑色的旋渦一樣的氣體是從阮鈴的胸口升起來。阿炯興高采烈的伸出一隻手——另外一隻黑色的手從阮鈴身上猛地躥出來。
阿炯拉住那隻手,口中喊道:“快出來,趁它們還沒有發現——”
我連滾帶爬的過去,拉住阮鈴,想把她從阿炯那裡帶離開。
“你不能——”
呼啦一下,一陣黑風,再看那隻手已經不見,阿炯笑盈盈的露出他的虎牙,衝我揮揮手,頃刻之間消失不見。
阮鈴倒在我懷裡,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過去了嗎?難道就這樣輕易的脫險了?
很快我又一次發現自己是傻瓜,阮鈴已經不行了,她的靈魂正在一點一點化爲碎片,我甚至可以聽到靈魂消逝前那種無奈而痛苦的嘆息。阿炯勝利了,他帶走了他的惡鬼朋友,阮鈴會死,她的身體和靈魂都無法承受兩個空間交錯的壓力。
十九、愛之深、恨之切
一雙小小的髒的發黑的球鞋,膝蓋上磨出兩個洞的藍色運動褲。
我擡頭,發現曹羽站在那裡。
瘦瘦的小孩,一雙單眼皮的眼睛,流露出與年齡毫不相稱的神氣。
“他成功了?”他問,臉上是急不可耐又充滿疑惑的表情。
而阮鈴居然動了,向他伸出一隻手。
“曹羽……我一直在等你……”
小孩向後退了一步,像是在躲避什麼令他懼怕的東西,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手受了傷,往下滴着暗紅色的血,這些血接觸到地面便會完全崩散,宣示着它們和曹羽本人一樣,都是不存於這個世界的虛無。
曹羽看我一眼,苦笑道:“她在出生的時候便被我施了咒,無論多久,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她都只能看到我最美好正常的形象——即便現在,我受了傷無法恢復二十歲的模樣,她還是無法察覺。”
“真正的曹羽早就死了,我吞噬了他的靈魂,按照他的生命軌跡編派自己的存在,從小學、初中高中,咳,本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會在阮鈴的腦海裡一直跟着她讀完你們那所大學。”
“意外?發生了什麼意外?”
曹羽並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道:“我本來是個沒有名字,沒有形象的惡鬼,它們派我出來守護我們的‘門’,於是我剝奪了曹羽的靈魂,製造了自己的身份——一個只爲了阮鈴存在的人,離開了冥都,我的存在只是爲了她,而我的生活裡面也只有她,這個世界上我只跟她做伴,甚至別人都看不到我。這樣長久以來,一直到了我們高中畢業,我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冷靜的履行自己的職責。”
我看看曹羽,再看看阮鈴。
“你,愛上她了?”
曹羽哭喪着臉道:“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但我是別無選擇。發現自己開始完全離不開人類——這是多麼可怕的感覺!我只有逃跑……她是個人類,我們不可能有將來,放棄是最明智的選擇,不是嗎?”
我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但很難過的承認他是對的。
曹羽乾笑了幾聲,道:“可是後來我發現逃跑沒有用的。”
“所以你回來找她?你爲什麼不像以前一樣,找個機會出現在她生活中?難道冥都不肯放過你們?”
曹羽道:“它們沒有,它們知道我不能背叛它們!我回來並不是想再繼續守護她,其實那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我附身在網絡上,也許只是想設法看看她,跟她聊聊也好。”
“所以你給她寫信?又用我的qq——”
曹羽道:“不是!我是給她寫信,但那時候並沒有用你的qq,我只是用一個沒有暱稱的qq號遇到了張晴晴!”
“張晴晴……”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個奇怪的qq是你的……那麼教唆張晴晴去殺阮鈴——”
曹羽平靜的說:“是我,是我想殺阮鈴,所以利用了張晴晴和她的影子。但是每次到了關鍵的時候,我又下不了手,甚至會臨時引你再去救她!”
“引我去救阮鈴的是我,一次又一次想要殺阮鈴的也是你?”我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你這是愛她?……你神經病啊?”
“我不知道怎麼做,誰也沒教過我……後來我遇到了阿炯,他給我你的qq,說要幫助我解決阮鈴,同時我也要幫助他,把你拉下水。”
“我和林傑之所以接近阮鈴,充當她的保護人,又跟冥都扯上關係……這些都是阿炯的安排,你們的安排!”我憤怒了,我真的很憤怒,沒有人願意充當一個木偶,“你們憑什麼拖我們下水?”
還有一件事,我隱約想起來,事到如今,不得不問。
“張晴晴是誰殺的?”
曹羽低頭,不知是爲了躲避阮鈴的手還是我想要殺了他的目光,接着平靜而不耐煩的說道:“是我。”
“我已經利用過她,就必須滅口,這是冥都的規矩。”曹羽道,“你不用再問,那個叫小吳的人是也是我安排你女朋友去殺的,我那天在網上跟你說話,被冥都的人發現了,它們很憤怒,怪我把秘密告訴外人,於是小小懲戒了我一下……我爲了戴罪立功,便主動請纓去殺小吳,但事到臨頭,卻發現已經元氣大傷,根本無法操縱影子……你的女朋友梅在校園裡發現了我,我便告訴她如果殺掉小吳,冥都就會放過你。”
梅就這樣相信了惡鬼的條件,幫助他們又殺害了無辜的小吳。我覺得心裡猛然間天翻地覆的絞痛起來,阮鈴還在虛弱的叫着曹羽,我生硬的把她拖到身後,對曹羽道:“你真是混蛋……阿標也是你殺的?”
曹羽苦笑道:“也對,梅只是個小角色,不可能使用影子傀儡。你們寢室的那個同學——”他說到這裡忽然露出害怕的神情,彷彿看到我身後的世界末日一樣,倒退起來。
背心發冷,有東西在吸取着周圍的熱量,我感覺身體瞬間僵硬,過了好久才能夠輕微動起來,慢慢向前倒下。
臉貼在地面上,我發現我比地面還涼。
耳邊是曹羽的慘叫,沒有來自阮鈴的聲音,我什麼也看不見,只是覺得腳腕被拖住,慢慢的滑向了什麼地方。
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