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五、死而復生
林傑又回家了,手機打不通,眼下不知道找誰來商量,最後想起梅要我去她那裡取襯衫,就跑到女生宿舍樓下。
她下來的時候拿着我的衣服,小臉蠟一樣白,纖細的手指攥起來冰冷刺骨。
梅看着我,哆嗦一下,抽回手,說要走了。“不陪我呆一會兒?最近又發生很多事情……”
“那都不是我跟你之間的事情吧?”
沒想到她會噎我,只能點點頭。梅大概發覺說話太重,又道:“對不起,我只是……不大舒服。想到冬天又要過去,春天……會很難熬。”
現在的梅已經是個遊蕩在人間的亡魂,無論如何都不會喜歡萬物復甦的季節,我理解,本來打算等考試完畢,陪她去山裡走走,那裡人煙稀少,她會很喜歡。
可梅拒絕了,欲言又止。
“再見。”她說,然後回到宿舍裡去了。
“蘇魘?”眼鏡學弟啃着我的雪糕,左右看看,低聲道,“沒事幹嘛打聽他?”我心想不打聽他幹嘛找你,笑笑道:“想知道唄!他馬上就要搬到我們寢室了——你知道他爲什麼換寢室吧?”
“知道——當然知道!整個事情在我們學院裡都傳開了,他纔不好意思再跟我們住下去,這畢竟不是什麼好事兒啊——你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廢了這麼半天話,他什麼都沒說。
他又多此一舉的到處看看,周圍全是來去匆匆的同學,現在可是寶貴的午飯時間,誰會注意兩個蹲在花池子上的人?我說:“別廢話,趕快說重點!蘇魘爲什麼從他們寢室搬出去?”
“簡單,”眼鏡舔一下冰棍,道,“因爲他死了!”
我差點翻到後面的草叢裡去:“你說什麼?”
“他死了啊!那天我們學院組織拔河比賽,他在運動場上突發心急梗塞,沒搶救過來。這種事情誰料到呢?大家都挺傷心的,還派了幾個代表,跟到火葬場,參加了他的追悼會。”
“是上禮拜四?”
眼鏡看我一眼,道:“這個你知道啊?我那天也去了,從醫院太平間一直跟到火化爐,跟着靈車顛顛簸簸了一路,這可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事情,印象很深啊……”
“可是蘇魘……”
“聽我慢慢講嘛,那天我們跟着靈車……”
因爲這小子實在夠羅嗦,後面就讓我簡短的縮寫一下吧。
靈車緩緩的開往火化場,一路上速度不快,但很順利,每到路口,蘇魘的媽媽便按照聽來的規矩,往地上撒一把硬幣。眼鏡和一起去的同學們並不是坐在靈車上,而是搭乘蘇魘叔叔開的麪包車,一路上默默注視着前面車窗裡包着黑紗的棺材,蘇魘媽媽扔硬幣的手,硬幣散落在路口,還有那些穿梭不停撿硬幣的人。
有幾次眼鏡看見彎腰撿硬幣的人太近了,驚叫着讓司機減速,但後者就跟沒看到一樣,徑直開過去。
車並沒有撞到誰。
“別人都看不到,只有我看的到……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啊。”
我想起林傑的理論,說:“也許因爲你跟蘇魘根本沒有什麼關係,甚至都不怎麼關心他吧,跟那些被蘇魘吸引過來的,撿硬幣的亡魂,就更沒關係了。”
無害的鬼魂總是喜歡在不相干的人們面前現身,這是林傑研究出來的新理論之一。
眼鏡點點頭,道:“我就知道你會相信我,後來發生的事情,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看到……蘇魘他們寢室去的那個人也沒看到,他們非說我無理取鬧,看來跟你說,真是說對了人!”
車到了火葬場,便有專業人員擡棺材下來,眼鏡和一干同學在旁邊看着,蘇魘的親戚個個面有悲色,她媽媽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撲在棺材上不讓擡走。
在眼鏡看來,那棺材實在小了些,形狀簡單,好像是硬紙糊的,真是一點不浪費,幸而蘇魘不高大,否則睡在裡面,一定會擠得難受。況且即便躺下了,蘇魘在裡面想必也不舒服的。
眼鏡說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有這樣的想法,而且越來越強烈,強烈到最後都聽不到蘇魘媽媽的哭聲和親戚的勸慰了,滿腦子都是蘇魘會氣悶,再聽不到別的聲音。
應該把棺材打開,讓他透透氣兒……
眼鏡說,他正默默這樣唸叨,就發覺有個人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可能因爲所有人都在注意蘇魘的媽媽和棺材,也可能除了眼鏡沒別人能看到,總之這個人走過去的時候,其他人都當他不存在。眼鏡說,那是個十分高大的人,但他當時好像視力變差,只能看到灰色背影,彷彿那人從頭到腳不存在任何其他的顏色,他感到奇怪,希望對方能回過頭來。
可沒有,眼前一花,那人忽地一下,竟走進棺材裡去了。
眼鏡看到這裡,震驚無比,本能的想要逃跑,但沒等他穿過身後的人羣,另外一件更加驚人、更加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棺材在爭搶之中忽然掉在地上,砰的一聲,蓋子震開,露出蘇魘的臉。
那張臉極其平靜真實,完全沒了當初發病時候的扭曲痛苦,蘇魘只是睡着了一樣——也許真在睡覺。
因爲蘇魘在下一秒準確的睜開了眼睛。
他看了看四周,對眼鏡輕輕一笑。
眼鏡在給我講當時的情景,同時舉着冰棍棍兒。
“我也搞不清楚,但總覺得那一笑,就是衝着我……這事情太亂了,後來他媽媽喜極而泣,抱着他哭,靈車改了救護車,拉着他去醫院一通檢查,我們這幫同學就散了。再後來聽說一點事情沒有,他出院了,要回到學校上課。”
“但是事情發生過,難道讓大家當失憶?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反正我只要一看見他,就想起靈車、棺材、那個灰色的人,還有他從棺材裡露出的笑臉——那實在不像是個剛剛死裡逃生的表情!”
“我跟他不是一個宿舍的,只是斜對門,但即便這樣都不行,半夜不敢上廁所,怕在水房遇到他,即便是白天,看他一眼也渾身冷汗。”
這是心理陰影吧,我說,你應該適應適應。
眼鏡道:“不止是我!後來我們私下議論,發現大家都這樣,忘不了他曾經死過,以前跟他關係好的朋友也不怎麼跟他講話了,再說他的性格也變了很多……我們一幫人商量很久,想勸他回家去住,誰知道沒幾天,輔導員突然告訴我們,蘇魘申請換宿舍了!”
六、借屍還魂
告別了眼鏡學弟我一個人往宿舍走,隨手掏出手機打給林傑,通了,他在那邊嗚嗚濃濃,顯然沒睡醒。
“你在哪兒呢?”
林傑道:“在度假!我很可能馬上就會死掉,所以要抓緊時間,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我倒。
“廢話少說,你什麼時候回來?”
林傑嘀咕了半天,道:“明天吧……明天我馬上回去,對了薛文萁最近有什麼動靜?”
他主動提起薛文萁,這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他還那樣啊。”
“在學校就好。”林傑道,“別讓他給你惹麻煩,我掛了先。”
怎麼什麼事情都有點莫名其妙啊。
當天晚上沒別的人在,我想跟子強再溝通一下。
他沒聽音樂,呆在鋪上發楞。
“子強,你這麼害怕蘇……蘇同學,是不是因爲知道他曾經死而復生,從棺材裡爬出來?”
我承認我說話不講究藝術,子強又被嚇到了,圓睜着眼睛瞪我半天。
好在這次,反應不是那麼大。
半晌,他說:“你……也知道那件事?”
“是啊。”
“那你……也認識他?”
我不明白子強說什麼,已經見過蘇魘,怎麼會不認識?
“是啊,他——”話音未落,子強躥上來抓住我衣服,嗷嗷叫着道:“你跟他一夥的!”
“怎麼可能!我剛剛認識蘇魘——”
“他不是蘇魘!”子強吼的嗓子都啞了,“他真的不是蘇魘!——我纔是!”
我聽得到時鐘嘀噠嘀噠……
子強的話把自己和我都弄得呆了,一時間我們兩個誰也沒動作。
後來寂靜被身後吱啞的門響打斷,薛文萁的聲音:“喊這麼大聲幹嘛?你們兩個想一起去安定醫院度假嗎?”
推開抓着我衣服的子強,我轉身問:“你早知道了?”
“你以爲一個專業的通靈人看不出借屍還魂這種小手段嗎?”薛文萁諷刺的笑一聲,坐到自己的鋪上,“我可不是林傑。”
“那你爲什麼不早說?”
“這關我什麼事兒?”他翻白眼。
我看看現在的子強,再看看他。
“子強呢?我的哥們兒子強呢?”
“所謂借屍還魂,當然是已經死了!”
我真想揍他一頓,不過拼命保持冷靜:“借屍還魂的是蘇魘吧?真的蘇魘已經死了!”子強在我身後大聲道:“不是!我沒有死!我一醒過來就有手有腳,是這個叫子強的跟我掉了包!”
薛文萁呸了一聲道:“你有什麼好,跟你掉包?你只不過是附在人家身上,暫時取代一下張子強的靈魂罷了!”
我急忙道:“這麼說子強還沒有事?”
薛文萁道:“現在沒事,不代表二十四小時之後,他還會活着!”
“爲什麼?”
“你沒有注意到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吃過飯?”
子強沒有吃過飯……現在想想自從那天從街上回來,的確沒有見到過他去打飯,即便那天在食堂請薛文萁,也沒見子強動過筷子。
我拉住子強,想要帶他去吃東西。
薛文萁道:“沒用!這個身體不聽他的,即便吃了,也不會吸收任何養分。”
“那怎麼辦?”
薛文萁笑了,說:“看戲。”
“看戲?”
“你要救張子強吧?我很想看看你怎麼救他,放手去做,只當我不存在。”
我實在忍不住,結結實實給了他一拳。
七、阿炯的朋友
“你放過子強吧,這不是你自己的身體!”我說,“而且剛纔你也聽到了,你是不能作爲子強一直生活下去的!”
“我想要回自己的身體,這有錯嗎?”
“這是兩碼事兒!子強是無辜的!”
“那我呢?憑什麼就我一個人倒黴?如果我不能要回自己的身體——他也別想活!”
“爲什麼……你跟子強有多大過節?”
“沒有,”他笑的有些猙獰,“可我跟他又有多大交情?爲什麼要顧忌他是生是死?”
“那要怎麼樣你才能從子強的身體中出來?”
“簡單哦,我要做回我自己!如果你幫我把現在的蘇魘殺了,我就放過子強!”
“殺了他也沒用,況且我不可能幫你殺人!”
“他不是人!他是惡鬼!”
這個詞語讓我警覺起來。
“惡鬼?”
“對,當時我迷迷糊糊,跟着自己的靈車,忽然發現身邊還有一個鬼,它比我強大,而且可怕……我沒辦法戰勝那種壓抑,就從靈車上跳了下去,剛好精神不佳的子強在,他那個精神恍惚的樣子讓我很容易就附身成功。”
晚自習時間,寢室的走廊裡沒多少人,有幾個經過的好奇的瞅了我跟子強一眼,也馬上走開了。我忽然意識到這樣說話不大妥當,便放開子強的肩膀。
“你說現在附在蘇魘——你身體上的是個強大的惡鬼?”
這個子強抱着腦袋,道:“沒錯,我根本奈何不了他!”
“如果你幫我把他趕走,我就放過張子強!”他說。
我等在教學樓前面,眼鏡說他們七點鐘下課。
林傑在電話裡說:“這種情況根本不行,蘇魘已經死了再被附身,那就是標準的借屍還魂,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一定是實力強大的惡鬼,跟這樣的鬼正面衝突,咱們沒有勝算。而且就算是趕走了現在這個蘇魘身上的鬼,那他也只能變成一具屍體罷了,他不可能再活。”
“子強呢?”
“他是在精神很差的時候被附身,反倒好很多,現在他的靈魂很可能只是睡着,趕在明天晚上之前弄走蘇魘的鬼魂,應該沒事。”
我鬆了口氣,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已經上火車了,明天早上到。”
插着兜,吹了幾下口哨,踢走腳邊的第三塊石頭,蘇魘出來了。
旁邊一起走的幾個男生似乎認識他,卻又故意躲開很遠。
“你在等我嗎?”蘇魘謙和的笑笑,說,“是關於子強的事情?”
我直接了當的說:“不全是,還有關於蘇魘的事情。”
他張開嘴,啊了一聲,但沒說話。
“我不想子強成爲犧牲品。”
蘇魘笑了一下,道:“還有什麼?”
“真正的蘇魘是不是你殺的?”
他噓了一聲,道:“他跟你說的?真是不知所謂,他的死只是老天安排的意外罷了,本來我們還好心的放了引魂燈,打算安排安排他的鬼魂……說起來,你也有責任。”
阿炯留下的引魂燈,在不死苔蘚的那件事情中碰巧保留了薛文萁的靈魂,救了他一命。如果這個蘇魘指的是那盞燈的話——
“你跟阿炯……”
“啊,我們認識太久了。”蘇魘道,“久得不知道從何說起,我都有點膩味了。對了,咱們倆個是不是說跑題了?關於子強同學,我只能同情,因爲根本不關我的事情,如果想救他,你就自己想辦法趕跑他身上的鬼魂吧。”
“我對你有個私人建議。”他眨眨鏡片後的黑眼睛,說,“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好好掂量掂量,哪個對你最重要……”
他說話莫名奇妙,我由此擔心起來,忽然一陣嘈雜,很多人開始唧唧喳喳的邊議論邊往3號教學樓走。看看蘇魘,他笑了:“趕快去吧,或許來得及。”
沒問他爲什麼,我趕過去,總覺得跟這個惡鬼沒有什麼仇怨,也就對他說的話比較放心——後來林傑說這都是藉口,“你這個笨蛋誰的話都相信”。
可這一次,我對了。
遠遠看見很多人圍在教學樓周圍,耳邊一片沸沸揚揚。
他們都在向上看。
“那女孩會不會馬上跳下來?”
“難說,站了很久了,看樣子是真的不想活。”
“真要跳樓就不會站這麼久了,說不定一會兒就下來……”
“沒有,動了,她動了——”
教學樓的天台看上去非常之遙遠。有個女生站在邊緣,搖搖欲墜,很是危險。
一陣強風就很可能把她吹下來,怎麼會有人這麼想不開?
這時我聽到幾個女生大聲喊:“沈梅!不要想不開啊!”
梅?梅!
我揉揉眼睛,那站在天台邊緣,隨時都可能粉身碎骨的女生,可不正是我的女朋友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