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十七、往事
天是黑的,烏雲蓋頂。空氣沉悶得讓我想吐,胃本來就不好,又趕上很久沒吃東西,於是不合時宜的翻騰起來。遠方的雷聲轟轟作響,擡頭望去,靈山彷彿處於洪流之中的猛獸。
那裡一定有什麼。
志南在前面一眼不發的走,我聽見蘇魘湊過去對他道:“你是不是考慮一下,別逞強了?剛纔的傷還沒好吧!”
志南不說話,把那隻受傷的胳膊扯了扯,動作粗魯,就跟那完全沒有連在身體上似的。蘇魘無奈,放慢腳步,對我道:“看來這傢伙是死硬到底了,你怎樣?”
我按着自己的胃,說,還好。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從這裡出去?”
蘇魘搖頭。
阿炯到底想幹什麼?把我們弄到這裡看他的回憶錄嗎?
等等,這也許是個理由。
“蘇魘,阿炯會不會只是想讓我們看他的回憶?”
蘇魘打個呼哨,說:“有可能。”
“你、阿炯,還有志南,到底什麼關係?你們兩個跟阿炯有仇嗎?”
蘇魘想了半天,又看看我,終於開口道:“不算有仇吧,我們曾經是好朋友,很久以前就是好朋友,跟你和程英飛或者林傑一樣。”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不過肯定得啓發他往下說。
“發生了什麼事?”
蘇魘淡淡的道:“是這樣的,在冥都的時候,我們的交情太好了,有一次,阿炯提議說,讓我們交換對方的命吧。”
“你大概還不明白,我們魔鬼也是有命的,只不過存在的形式跟人類完全不同,我們的命存在於一個小小的光球中。那個光球叫做命核,如果不受到特殊力量的影響,命核會超越時間和肉體,跟隨魔鬼的意識永遠存在。這也就是我們可以永生的秘密。我們交換了彼此的命核。”
我說:“那麼志南的命,在你身上?”
蘇魘道:“他的命在阿炯那裡,所以他永遠不能向阿炯下手,稍有這個企圖,力量也會反撲到自己身上。阿炯的命核在我這裡。”
蘇魘道:“這樣做的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我們三個不能互相傷害,無論想要傷害另外兩個中的誰,都會反作用在自己身上。”
我看看志南,原來他受傷是因爲要對畫中的林炯動刀子。
想到這個我覺得有些滑稽,這個處心積慮陷害我的魔鬼,其實也是個衝動起來不及後果的傢伙。
“還真是奇異的三角關係。”
蘇魘又笑,好像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這不挺好,就算阿炯做了那件事,我們也沒有機會互相殘殺。”
“阿炯幹了什麼?”
“他騙過當時的守門人,離開了冥都。”蘇魘道,“爲了這件事情,守門人受到了極爲嚴厲的懲罰,他十分惱怒,也離開了冥都,發誓把阿炯抓回去。可他再一次上了阿炯的當,並且失去了永恆的生命。”
那就是他至今無法忘記的恥辱,剝奪了作爲魔鬼的尊嚴,成爲一個人類,被迫經歷一次次的死亡重生,進入到無窮無盡的輪迴之中。
這都是阿炯的錯,蘇魘道,換成是我,也會這麼想。
“那個冥都的守門人,跟你和阿炯交換命核的魔鬼——就是志南?
志南,應該只是他爲了混進畫裡暫時取的名字。在你眼裡,他只是個陌生的普通人,可我和他相交一千多年了,我更願意叫他最初的名字……黑焰。
十八、第二個林炯
走了很久,我們還沒到達山裡,志南煩躁起來,蘇魘一言不發,我胃疼的厲害,卻不想停下。
不能指望他們等我,唉,真想念英飛。
此時一道閃電劃過,炸雷,劈在不遠處的草叢裡,我駭得停住腳步,盯着前面。“怎麼了?”蘇魘回頭問。
我指着閃電剛剛劈過的地方,大聲道:“剛纔那裡有人!”
志南道:“是你嚇得不輕吧!”他頭也不回,接着走。蘇魘微笑着搖頭,跟上去。
我明明不會看錯,但的確不可能是真的。
那個跟着閃電下來人影跟英飛很像。
難道疼痛讓我產生這麼美好的幻覺了?
“蘇魘,等我一會吧!”
他停下來,問:“你怎麼了?”
我蹲在地上,姿勢不雅,豆大的汗珠落下來。
“我走不動了,”我說,“我胃疼。”
蘇魘道:“飲食不規律啊,誰叫你早點不吃,餓了也不打飯,就在宿舍吃泡麪,昨天早上,你還從桌子上抄一袋康師傅吃,是吧?”
“我會買一袋還上的,”我皺着眉頭道,“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蘇魘聳聳肩:“我只是忽然想起來罷了,薛文萁最近餓瘋了,總是從外面撿過期的長毛泡麪回來。”
靠,那麪條是薛文萁的?我還以爲誰打開口袋沒來得及吃,天吶……“蘇魘,你給我回來!”
他哈哈一笑,利索的走遠。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吐了個淅瀝嘩啦。
好累啊,真不想再動彈了……蘇魘他們連背影子都不見,估計是已經進山。
我還能不能離開阿炯的畫?還是會永遠呆在這裡?
昏昏沉沉的,無意中抹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滾燙。
……
我夢見自己穿着黑色的袍子,打扮古怪,揹着手,後背上沉甸甸,似乎是寶劍。一個稚嫩的聲音說:“我們去哪裡?”
“這座靈山是我們林家世代守護的寶藏,我們哪裡也不去。”
“我不是林家的人,”那個小孩說,“你沒有理由把我束縛在這裡!”
“是你自己束縛了自己,在我沒有想到怎麼處置你之前,給我好好的呆着!”
最後那嗓子聲音太大,我都覺得喉嚨發疼。
……
腦袋上涼森森,有人正在照顧我,就是——牀板太硬了。我翻身,睜眼,有人穿着跟我夢裡很相似的袍子,蹲着一個青花碗。“喝吧,沒想到你也會生病。”
“林炯?”
現在的林炯,有二十歲嗎?我已經忘了他什麼時候死的,但根據現在的形象,可以推斷他仍然在生。這個林炯比少年時候消瘦了些,眼睛顯得很大,眉宇間多了許多憂愁,彷彿正被什麼事情困擾。說話間也不笑,虎牙羞澀的只露出一點點。
“是不是剛纔做了個夢?”他說,“那個夢是從外面帶來的,似乎你應該回憶起什麼事情來。”
我的回憶已經被黑焰偷走了,而且我沒有想到什麼非得要回來的理由。
“我不想回憶以前的事情,這樣有意思嗎!”
林炯道:“我也不知道,你給我把藥喝了!”
那碗好像缺牙的老太太,藥的味道刺鼻的很,不過喝下去,胃暖和起來,感覺舒服許多。林炯在那邊看着我喝藥,末了把碗拿到外面去洗,用抹布擦乾收起來。我環顧四周,只是在個破爛的木屋子裡,凳子、桌子、櫃子,剩下只有木牆。林炯這傢伙似乎有潔癖,慢慢悠悠打掃半天,最後坐在桌子前面,擺出兩張宣紙,畫起畫來。
我湊過去一看,畫面上,一條小山一樣的大蛇猙獰翻滾,頭上站着一個手拿鐵槍的人,衣服打扮正是林炯。正是剛纔我們走過的那幅。我不由得想起雨鈴,說:“她也是個可憐的女孩。”
林炯嗯一聲,道:“你把蛇當作女人嗎?你遇到過她?”
“她說很冷,還差點把我凍成冰棍。”
林炯蘸了些墨汁,描着遠山的顏色,道:“她就是這樣樣子的,平時好像不識人間煙火,每隔幾天,就要吃人。也難怪,早知道被我殺死,還不如多吃幾個。”
“就跟農夫和蛇一樣,農夫救了蛇,蛇活過來之後,反倒把農夫咬死了。”
林炯搖搖頭,道:“當初我也這麼想,所以我殺了她。但那是不對的,我們面對的是另外一個故事。真正的事實是:農夫殺死了蛇,在他施予恩情,救活了那條小蛇之後,他急於得到回報。但一條小蛇能夠給他什麼回禮呢?農夫想到了蛇肉、蛇血、蛇膽、蛇皮。他救回的生命,理所當然由他來收回。”
“那時候,我是農夫,她是蛇。現在,我變成了蛇。”林炯道。
我感覺我一點都聽不懂他的話。
十九、農夫和蛇
好嗆啊,我接過林炯的布捂住口鼻,跑到外面去看,原來木屋處在半山腰,滾滾的黑煙從山腳下冒上來,伴隨着不住的吶喊。“林炯!滾出來!要不然我們就點火燒山!”
林炯揹着手,顯然已經習慣。
“他們每天都這樣喊,呆會就累了。”
“爲什麼?你們林家不是在村子裡很有威望嗎?”
“本來是這樣,可是有一天,一切都變了。那天我跑到鎮上玩,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在山路上,我碰到一個穿紫衣服的女人……”
……
“女鬼,別跑啊!我一個人走路悶的很,出來陪陪我嘛!”
林炯大喊,可人家就不理他,雖然在前面同方向的走,但是死活不肯回頭。“你不是長得太驚世駭俗,所以纔不敢回頭的吧?”
女鬼聽得他這樣說,居然真的回了一下頭。
這一眼,看的林炯徹底愣住了,直到被夜風吹得打起寒戰,才反應過來。女鬼已經不見了,林炯心情大好,吹着口哨,搖頭晃腦的回了家。
……煙更濃了,我幾乎看不清楚林炯。“我說,你不是在講你的豔遇吧?”林炯搖頭,抱着腦袋,我聽到他在底下輕輕的笑。
這個時候,他不該笑,因爲他說:“後來我回家,家裡人都睡了,只有我爹的房間裡還亮着燈。他一向不許我跑出去玩,我想他可能生氣了,就直接去他屋裡,門掩着,一推,就開。起先,我沒看見爹,後來,才發現面前晃悠着的是他的腿,他吊在樑上,臉色鐵青,已經死了多時。”
我的心跟着沉下去,這是最近聽到的最悲慘的事,而正在講這個悲劇的人,偏偏沒有節奏的笑着。林炯接着道:“我把所有人都叫了出來,娘和妹妹抱着爹哭,大哥敲着桌子,說不可能,爹是不可能自殺的!”
實際上,他也不是自殺,林炯道,他是被人殺死再吊到樑上的。大家檢查之下,發現他的頭頂貼着一張攝魂符,是天師的靈氣必須達到一定水準,才能夠催動的符咒,當時整個家族裡唯一可以使用這張符咒的,只有我。
他擡起頭,兩眼通紅,揉着臉頰,道:“當時我娘跟妹妹瘋了一般的叫,那吵鬧搞得我幾乎發瘋,大哥拿了鐵槍來刺我,被我打倒了,我奪了槍在手,忽然不知道想要做什麼,屋裡聲音大得嚇人,我煩躁起來,幾乎忍不住,就真的把她們都殺了。”
“我娘指着我,說:‘他報復,他真的報復了!’大哥也大喊,說什麼滅門賭咒,早就註定了我是毀滅林家的人,他們煽動村民來對付我,把我趕出了家門。”
山下的聲音小了,似乎那幫人正在離去,煙霧散了,林炯擡起桀驁不遜的臉,道:“那沒什麼不好,大不了不姓林!我爲通靈家族做了那麼多事情,到頭來卻要爲莫須有的罪名受到懲罰!”
“我離開村子之前,曾經找過我娘,當時她一個人在房裡,我跳進去,憑大哥他們的身手,根本阻止不了。我對娘說,爹的死跟我無關,請她相信,讓我留下來陪她。結果她一副害怕的表情,退後好幾步,看着我,過了一會兒,竟陪起笑臉來,說,孩子,我們養大你不容易,你是家族的人,娘怎麼忍心趕走你!”
林炯學着自己孃親的聲音,語調竟帶着不和諧的諂媚:“只不過,你是通靈手記裡面,那個滅門預言所指的人,通靈手記是林家的前輩所寫,曾經預言歷代往事,從無不符。預言說,通靈家族會在第四十九代滅門,罪魁禍首,就是這一代本領最大的天師傳人,那指的就是你啊!”
“這是命,炯兒,娘求你,往後咱們通靈家族視你爲恩人,早晚三炷香,永世不能忘!”林炯道,“她這是想逼我自我了斷,她、一個母親,竟然用討好兒子的語調,讓他去送死!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母親?我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剛剛跳出了圍牆,便聽到妹妹歇斯底里的聲音。”
我說:“你不回去看看?那畢竟是你親孃。”
林炯道:“我當然回去了!我娘倒在妹妹的懷裡,已經死了!頭頂照樣是個攝魂符!那是我本來降服厲鬼的工具,這個時候變成了難以抹去的,滿手的血!大哥他們看見我站在屋外,表情比見了多年老鬼還要可怕,寶劍、符咒、降魔杵,家裡所有的東西都向我招呼,那一刻他們真是可惡到極點!我真有把他們全部幹掉的衝動!”
我還是難以置信,林炯剛纔給我講了他父母死亡的經過,他跑進屋裡,拿出一杆黑色鐵槍,那是我早就見過的他的工具,還有一柄寶劍——扔給我。
我沒接住,哐啷一下掉在地上。
撿起來一看,是把生鏽的劍,中間還有道疙疙瘩瘩的東西。林炯說,這把劍曾經斷過,後來被他找了回來,交給鐵匠,重新打在一起,但好像已經不是那麼回事了。
“不過這也曾經是把神劍,”他說,“跟我走吧!”
“到哪裡去?”
林炯嘴一撇,道:“殺了他們——把他們都殺了!”
二十、通靈家族
我扛着那把劍,肩膀的骨頭被硌的生疼,跌跌撞撞的跑下山,還是沒有追得上健步如飛的林炯。
他揹着鐵槍,一閃身進了村子。
這個村子相比林傑的時代並沒有不同,只不過林家的大院裡的瓦房還沒改造成小樓。門口的牌匾稍微大了些,多了兩個石雕的野獸,青面獠牙,體形巨大。
我找不到林炯,只有林家的房子是不會跑的。
得提醒他們迫在眉睫的危機。我擡腳走進林家的院子,一把寶劍便斜着砍過來,我嚇得來了個老頭鑽被窩,倒是就此躲了過去。拿劍的是個大漢,樣貌跟曾經在林傑幻境中看到的大叔有些相象,口中喊着:“林炯,納命來!”
我胡亂拿背上的寶劍擋着,同時大喊:“我可不是林炯,你看好了!”但對方得了失心瘋一樣,完全沒有反應。這還是在畫裡嗎?我愣神的功夫,胸前被劃了好大一個口子,大漢齜牙咧嘴,毫不留情。我手腳並用的爬開,只聽得身後有人高聲道:“才幾天功夫,家裡變得這麼熱鬧了?”
大漢似乎是愣住,我趁此機會躲開了危險,縮到牆角。門口是林炯,扛着他的鐵槍,雙目發亮,笑了起來。
虎牙閃閃發光,真不明白這個傢伙到底是什麼時候纔會笑的。
“忘了,應該介紹一下,這個喜歡玩命的是我大哥,林煒,後面那兩個——”我才發現由內宅走出兩個少年來,穿着跟林炯一樣的袍子,只是眉宇之間顯得更爲年輕稚氣,林炯繼續道:“高個子的是我二弟,林燁,矮點的是我三弟,林烆。走吧,我帶你進去見見其他兄弟姐妹。”
林炯帶了我,一直走進內堂,其間他的三個兄弟一言不發,但凡我們接近,便下意識的後退,同時手握兵器,嚴陣以待,彷彿對待瘟疫。被這樣盯着着實不舒服,何況是自己兄弟,但林炯就彷彿完全不曾覺察,泰然自若,甚至說笑起來。
“林烆啊,最近還在搞你那個掃帚嗎?”
他這個弟弟板着臉,明明臉色蒼白,弱不禁風,還偏裝出狠巴巴的樣子,吼道:“那是降魔掃帚!是把掃帚跟降魔杵結合在一起的好東西,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林炯不屑一顧道:“所以是胡鬧,想證明你那個東西不是掃帚,就用它打敗我啊!”
我以爲林烆會接着罵起來,不料他在看了林煒的臉色之後,不吭聲了。唉,在家族裡能令人如此又怕又恨,真不知道那傢伙平時如何做人啊!
林炯已在椅子上坐下,對屋裡幾個女孩道:“這是我朋友,你叫——小狼,對吧!”
穿花衣服的女孩呸了一口,罵道:“你這個畜生還有臉回來?”林炯也不生氣,只是擡起頭來,看着她道:“這可不是對兄長說話的表情!”
轉而對我:“這是我妹妹,林淑蘭,旁邊那個細眉細眼,風一吹就倒的是我表妹,小秋。那個年長一點的是我姑姑,林素梅,林家就這麼幾個人了,你都認識了吧!”
我低聲道:“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林炯眼中閃出一絲落寞,掛在虎牙上的笑容卻更加燦爛,道:“你總會知道的。”
現在的他,跟前面遇到的少年截然不同,本身像個毀滅一切的黑洞,讓人懼怕,又無法離開。我想林家的其他人,一定是如此看待,他們的敵意、懼怕,還有無盡的猜忌都寫在臉上。
他大模大樣的回到這個充滿敵意的家裡,真的是隻想要報復嗎?
我是完完全全被捲進阿炯的世界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