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秋順利地進入了大慶皇宮,斷斷續續地給遲健傳遞了幾次消息,遲健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禾之晗還在盯着邊關大營的梢,稍有風吹草動,便緊趕着向遲健彙報。
而此時,一直與遲健保持聯絡的何守財在書信中沾沾自喜地告訴遲健說,二當家的很賞識他,將京城的一爿生意全都丟給他打理了。遲健覺得現在正是時候讓何守財爲己所用了,事不宜遲,他得火速趕進京城去見何守財一面。
可蕭墨遲卻還是個老大難的問題,不把他的事處理妥當了,遲健哪來的心思進京呢?
今天一早遲健便守在了蕭墨遲的屋子裡,“他還是老樣子?”
大夫點點頭,“老樣子,偶爾會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一陣子,但神志始終不清醒。”
遲健嘆口氣,再不忍心,也還是要將他從睡夢中喚醒。畢竟,誰都不可能靠着昏睡度過餘生,避過不想面對的事情。
“給他施針,將他喚醒。”遲健的話簡潔而有力。復仇大計已經初露端倪,蕭墨遲這個關鍵人物豈能再整日裡這樣消沉?
大夫有些猶豫,“可我並不能保證他的情緒是否仍會起起伏伏,難以平穩。”
遲健點點頭,“我知道。”遲健雖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但心裡還是有幾分怕。現在想想,蕭墨遲打小便被他護佑得太好了,沒受過任何風吹雨打,就連自己當初的死也是被計劃得十分周全,足足拖了有大半年之餘,好讓蕭墨遲能早早地就有心理準備。也真是難怪蕭墨遲這會兒受了這點刺激,便索性昏睡不醒了。既是他自己結下的因,便由他來了結。
大夫也不再遲疑,幾根銀針利索地下去了,蕭墨遲的眼皮微微地張開了。突然,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驚呼道,“宛央。”
大夫正驚懼地看着蕭墨遲,遲健此時卻坐在了牀邊,輕柔地喊道,“蕭墨遲,蕭墨遲,蕭墨遲……”
蕭墨遲的目光漸漸地聚焦到了遲健的一頭白髮上,心安了一些,爾後卻又大叫道,“你是誰?遲老頭兒明明已經死了。”
遲健無奈地搖搖頭,他還是低估了大慶公主在蕭墨遲心裡的地位。
遲健這時想了想說道,“我便是遲老頭兒,回來找你算賬了,爲何只將雜物間改作了我的靈堂?”
遲健這樣一說,蕭墨遲倒不怕了,注意力也從宛央的身上轉到了眼前這具鬼魂的身上,“這不干我的事,是錢簍子的主意,你知道,他一向摳門。”
遲健耐着性子順着蕭墨遲的話繼續說下去,“那你爲何不爲我爭取一下?”
蕭墨遲這時臉卻紅了。遲健臨死前早把自己的身後事安排妥當了,他早早地便請好了班子爲自己收拾屍身,可當時蕭墨遲悲痛欲絕,死死地抱住了遲健不撒手,那些人沒辦法,只得讓蕭墨遲來收拾。可蕭墨遲給遲健擦拭身子的時候才發現,遲健竟是個閹人。這讓他大吃一驚,也絕了遲健便是自己生父的念頭。這一發現讓蕭墨遲倍受打擊,一時間難以接受,所以當錢簍子將遲健的牌位請進了簡單翻修的雜物間時,他也毫無異議。
蕭墨遲後來想是想明白了,閹人又如何,遲健是真心實意待他,這一點,不會因爲他是閹人而有所改變。可現在,他又該怎樣對着遲健說明白呢?
遲健靜靜地等候着蕭墨遲的回答。
蕭墨遲則一直皺着眉頭,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蕭墨遲……”遲健喊道。
蕭墨遲吱吱嗚嗚道,“我哪裡拗得過錢簍子嘛!”
遲健淡然一笑,一隻手突然覆上了蕭墨遲的手背,“我知道。”
蕭墨遲一時還沒察覺到異樣,但只一會兒的功夫便大叫道,“你的手居然是熱的?你究竟是誰?”
遲健回道,“我是遲老頭兒。”
蕭墨遲睜大了眼睛,“你死了。”
遲健搖搖頭,“不,我還活着。”
遲健的話說得很是緩慢,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蕭墨遲也沒有抽出自己的手,而是定定地望着遲健。他這才慢慢地記起了自己昏迷前的種種,將那斷斷續續的記憶一一地拼接了起來。原來,待他如生父的遲健是的確還活着,而他的宛央卻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蕭墨遲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抱着頭痛苦地抽泣着。
遲健朝大夫揮了揮手,大夫心領神會,悄悄地退了出去。
“蕭墨遲,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爲何還活着。”遲健只想將蕭墨遲的注意力從大慶公主的身上轉移。
蕭墨遲卻無意知曉,他搖搖頭,“你活着便好……”
遲健無可奈何地看着他。
蕭墨遲頓了頓才說道,“那個絕壁究竟在何處?”
遲健冷眼看着他,“你想做什麼?”
蕭墨遲面無表情,“我總不能讓她死在那荒郊野嶺之中。”
遲健卻強調道,“你明知她是你的妹妹。”這假話遲健說得臉不紅心不跳,蕭墨遲既然這樣認爲,他也不必再去亂了他的心思。而當年的真相,到最後,只餘下他一人全盤知曉。
蕭墨遲反問道,“做哥哥的難道不能收斂妹妹的骸骨?”
遲健無言以對。他沉默了半晌之後說道,“肅親王難道不曾告訴你你的孃親究竟是怎樣死的,你一個堂堂的皇四子又是怎樣淪落到人間的?”
蕭墨遲默不作聲。
遲健也不管蕭墨遲是何態度,徑直說道,“蕭淑妃當日便是被顧宛央的母后設計害死的,先是椒房殿的大火,你的母親被燒傷了,但是卻拼死從顧宛央母后的手上保全了你的性命,她承諾你今生都不會再回到皇宮中去,更不會與她的兒子爭搶皇位,她這才饒過了你的性命。”
蕭墨遲低着頭,耳朵卻聽得分明。
遲健繼續說道,“之後你的母后在皇宮之中便深居簡出,雖不與人來往,但是也不與人交惡。可後來,先帝一走,顧宛央的母后與皇兄仍是假傳先帝遺詔,讓她去陪葬,要了她的性命。”遲健說到此處很是心痛,他便是在蕭淑妃下葬的那一日一夜白了頭。可那時的他,勢單力薄,身邊還有古鏡川盯着,他若要護得蕭墨遲平安,便只有隱忍不發。
蕭墨遲始終一言不發。
遲健也不管他是否能接受,說道,“收拾你的母親其實只是剷除蕭家的開始。在那之後不久便是國公案,你的外公,你的舅舅,所有你的親人都在國公案中被殺得乾乾淨淨。這樣的血海深仇,蕭墨遲你該牢牢記住纔是。”
蕭墨遲木訥地問道,“外公?舅舅?”
遲健點點頭,“權傾一時的蕭壬何與大慶第一才子蕭重。”
蕭墨遲唸叨着“蕭重,蕭重……”他忽的記起了傅容也曾經問過自己可認識蕭重。他似笑非笑地歪着腦袋問道,“我與蕭……舅舅是否長得很像?”
遲健點點頭,“自然。外甥不離舅家門。”
蕭墨遲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打小,他便很依賴遲健,總是追在他的屁股後頭似真似假地喊着“爹”。他不明白,爲什麼旁的孩子有爹又有娘,可他卻什麼也沒有,只有遲老頭兒與錢簍子。遲老頭兒間或會給蕭墨遲說起他的孃親,可對他的爹卻總是絕口不提,這倒給蕭墨遲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可他想來想去,他腦海裡的父親總是離不了遲老頭兒的模樣。於是,他漸漸地以爲遲老頭兒便是自己的爹,直到遲老頭兒死去,他發現他竟是個閹人,這才絕了念頭。那之後,蕭墨遲便以爲自己在這天底下從無親人,可原來,並不是這樣。他也曾有過親人,甚至那些親人被推上斷頭臺的時候,他卻還是像個沒事人一樣,照舊過着自己的日子。
蕭墨遲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遲健冷冰冰地問道,“你這樣爲那個人着想,又把你的孃親、外公、舅舅放在哪兒?把蕭家滿門的血海深仇往哪兒放?”
蕭墨遲輕而易舉地便接受了遲健所說的一切,雖然他早已從肅親王那兒得知了自己的孃親便是蕭淑妃,可卻從來未曾聯想過那轟動一時的蕭壬何與蕭重其實也是自己的至親之人。他喃喃地問道,“往哪兒放?”
“你告訴我,該往哪兒放?”
遲健一字一頓地說道,“往心裡放,讓顧家人嘗一嘗當年蕭家人的滋味。”
蕭墨遲一驚,又說道,“可我是宛央的哥哥,我……也是顧家人。”蕭墨遲對那所謂的皇四子的身份很是遲鈍,但是他一直牢記着自己是宛央的哥哥。今生若不能牽她的手,那換一種身份守護在她的身邊倒也不錯。
遲健這時卻猛地站起身來,“不,你是蕭家的人。從那場大火開始,顧家便再也沒有你這個人了。”
蕭墨遲很倔強,“不,我明明就還好好地活着。”
遲健不願在這上頭與蕭墨遲浪費口舌,轉而說道,“我的復仇大計已經籌備得差不多了,而你最後不管願意不願意,也還是要登上那皇位。”
蕭墨遲驚得啞口無言,“復仇?皇位?”
遲健點頭,“顧家欠蕭家的,你要一分一分地討回來。”
蕭墨遲卻搖搖頭,“不不不,沒有誰欠誰,也沒有誰天生就喜歡殺人。”
遲健皺緊了眉頭看着蕭墨遲,想起了阿蘅曾經問過自己這樣執意於復仇,蕭墨遲可會答應。遲健轉念又想起了已然入宮的映秋,箭在弦上,已經由不得蕭墨遲答應不答應了,這條路,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於是,遲健淡淡地說道,“這事兒,你應也好,不應也好,總歸還是會發生,而你也一定是浮屠宮的少宮主,是大慶的下一任主人。”
遲健的態度不容置疑,蕭墨遲的腦袋卻搖得好像撥浪鼓一樣,“不不不,那皇位,我並無興趣。”
遲健卻不由分說地打斷了蕭墨遲的話,“不,我一定會爲你奪到皇位,這纔是對顧家最大的報復。”
蕭墨遲的眉頭越皺越緊,“你是誰?爲何這樣偏幫蕭家?”
遲健看着蕭墨遲,原想將真正的真相告訴他,但是想想卻還是隻說了一半,“我是你孃親少年時的戀人,後來她入了宮,我們便再無可能。”至於那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半,遲健琢磨着永遠瞞着蕭墨遲也好,就讓他以爲自己是那顧宛央的哥哥,也好防着他因爲這份感情做出更加出格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