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雨突又狂吼一聲,撲在他身上,嗄聲道:“我們一定錯了,他絕不是……”
聲音又中斷。
公孫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槍,槍!花槍!
槍拔起,在悽惻的燈光下看來,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層霧。
粉紅色的霧。
血霧!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殺戮卻仍未停止,強弱已更懸殊。
一個賣草藥的郎中身上已負了六處傷,嘶聲道:“姓鐵的既已死了,我們退吧!”
他們這邊已只剩下三個人還在負隅苦戰,實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揮利斧,一着“立劈華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厲聲道:“退?中原八義要死也死在一處,誰敢再說退字,我先宰了他!”
黃衣人狂笑,道:“好,有義氣,大爺們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聲音也突然中斷,一雙眼珠子立刻就死魚般凸了出來。
死一般的靜寂中,只聽他喉嚨裡不停地“咯咯”發響。
他這口氣還沒有斷,卻已吐不出來,用盡力氣也吐不出來,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刀。一柄七寸長的小刀。
小李飛刀!
所有的動作突然全部停止,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這柄刀。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但卻全都知道是什麼人來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裡。
李尋歡就在那裡站着。
但卻沒有人敢擡頭去瞧,每個人都生怕自己一擡頭,那柄追魂奪命的刀就會無影無蹤地飛過來,割斷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們都是“金錢幫”最忠實、最得力的部屬,絕沒有一個是膽小怕死的人,但現在他們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這已使他們喪失了大部分勇氣,何況,“小李飛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僅是一柄刀,而是一種惡魔的化身。
現在,“小李飛刀”這四個字更幾乎變得和“死亡”同樣意義。
也許直到現在他們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義。
他們同伴的屍體,就倒在他們腳下。
就在一瞬間以前,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然後小李飛刀忽然來了,事先完全沒有絲毫預兆,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他的生命忽然就變得毫無意義,絕不會有人關心。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突來的變化更令人恐懼。他們恐懼的也許並不是死,而是這種恐懼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雖然什麼也瞧不見,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也已感覺到李尋歡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種懾人的殺氣。
李尋歡道:“是的!”
瞎子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慢慢地坐了下來。
金風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孫雨和鐵傳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們的神情,卻像是已坐在另一個世界裡。
那世界裡既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
李尋歡慢慢地走了過來,慢慢地走到那些黃衣人面前。
他的一雙手是空着的,沒有刀。
刀彷彿是在他的眼睛裡。
他盯着他們,一字字道:“你們帶來的人呢?”
黃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腳尖。
李尋歡嘆了口氣,緩緩道:“我並不想逼你們,希望你們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對面的一個黃衣人臉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發抖,突然嗄聲道:“你要找孫駝子?”
李尋歡道:“是。”
這黃衣人流着汗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獰笑,大聲道:“好,我帶你去找他,你跟我來吧!”
他用的是虎頭鉤,這句話剛說完,他的手已擡起,鉤的護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無法再忍受這種恐懼,死,反而變成了最快的解脫。
李尋歡看着他倒下去,手漸漸握緊。
“孫駝子已死了!”
這黃衣人的死,就是答覆!
但林詩音呢?
李尋歡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懼之色,目光慢慢地從血泊中的屍體上掃過,瞳孔慢慢地收縮。
然後,他就聽到了鐵傳甲的聲音。
他又像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從他臉上流過,流過他的眼簾,他連眼睛都張不開,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臉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這裡。”
鐵傳甲道:“我……我的債還清了麼?”
易明堂道:“你的債已還清了。”
鐵傳甲道:“但我還是有件事要說。”
易明堂道:“你說。”
鐵傳甲道:“我雖然對不起翁大哥,但卻絕沒有出賣他,我只不過……”
易明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着說,我已明白。”
他的確已明白。
一個出賣朋友的人,是絕不會在這樣生死關頭爲了朋友犧牲自己的。
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風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們明白得已太遲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幾十年的眼睛裡,竟慢慢地流出了兩滴眼淚。
李尋歡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來也會流淚。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早已熱淚盈眶。
熱淚就滴在鐵傳甲已逐漸發冷的臉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輕輕擦拭鐵傳甲臉上的血和汗。
鐵傳甲的眼睛睜開,這才瞧見了他,失聲道:“少爺是你,你……你果然來了!”
他又驚又喜,掙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尋歡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來了,所以有什麼話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說。”
鐵傳甲用力搖了搖頭,悽然笑道:“我已死而無憾,用不着再說什麼。”
李尋歡忍着淚,道:“但有些話你還是要說的,你既然沒有出賣翁大哥,爲什麼不說明?爲什麼要逃?”
鐵傳甲道:“我逃,並不是爲了我自己。”
李尋歡道:“你爲了誰?”
鐵傳甲又搖了搖頭,眼簾慢慢地闔了起來。
他四肢雖已因痛苦而痙攣,但臉色卻很安寧,嘴角甚至還帶着一絲恬靜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靜。
一個人要能死得平靜,可真是不容易。
李尋歡動也不動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當然知道鐵傳甲是爲了誰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尋歡先回到興雲莊,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陰謀,就搶先趕到這裡,只要知道李尋歡有危險,無論什麼地方他都會趕着去。
但他又怎會知道上官金虹這陰謀呢?
他和翁天傑翁老大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爲何至死還不肯說明?
李尋歡黯然道:“你究竟在隱瞞着什麼秘密?你至少總該對我說出纔是,你縱然死而無憾,可是我,我怎麼能心安呢?”
金風白忽然大聲道:“他隱瞞着的事,也許我知道!”
李尋歡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風白的臉本是黝黑的,現在卻蒼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對朋友的義氣,天下皆知,你也應該知道。”
李尋歡道:“我聽說過。”
金風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所以他的開銷一向很大,但他卻不像你,他並沒有一個做戶部尚書的父親。”
李尋歡苦笑。
金風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鬧窮,一個人若是又鬧窮,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別的法子來彌補虧空。”
那樵夫聳然道:“你是說……翁老大在暗中做沒本錢的生意?”
金風白悚然嘆道:“不錯,這件事也是我在無意中發現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說,因爲翁老大那樣做,的確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聲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對象,卻必定是罪有應得的,他做的雖然是沒有本錢的買賣,可沒有愧對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臉色已發青,沉聲道:“鐵傳甲和此事又有什麼關係?”
金風白道:“翁老大作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來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鐵傳甲的好朋友,他們雖已懷疑翁老大,卻還是不敢認定。”
樵夫道:“所以鐵傳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結交,等查明瞭纔好動手。”
金風白嘆道:“想來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鐵傳甲一直不肯將這件事說明,爲的就是翁老大的確對他不錯,他也認爲翁老大是個好朋友,若是說出這件事,豈非對翁老大死後的英名有損,所以他寧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確不是爲了自己!”
易明堂厲聲道:“但你爲什麼也不說呢?”
金風白慘然道:“我……我怎麼能說?翁老大對我一向義重如山,連鐵傳甲都不忍說,我又怎麼忍心說出來?”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確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極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發抖。
金風白道:“我也知道我這麼做對不起鐵傳甲,可是我沒法子,實在沒法子……”
他聲音愈說愈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纔殺死鐵傳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幾乎也就和鐵傳甲那一刀同樣的地方。
他雖也疼得四肢痙攣,嘴角卻也露出了和鐵傳甲同樣的微笑,一字字掙扎着道:“我的確欠了他的,可是,現在我的債也已還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靜。
“唉,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實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氣將這件事說出來,有勇氣將這債還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中原八義總算沒有做丟人現眼的事!”
他的笑聲聽來就像是梟之夜啼。
那樵
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鐵傳甲叩了個頭,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聲已停頓,突又變得說不出的冷漠平靜,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趕來。”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揚起,鮮血飛濺,他死得更快,更平靜。
李尋歡若非親眼見到,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這種視死如歸的人。
易明堂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我還沒有走,只因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李尋歡只能點頭。
他喉頭已哽咽,已說不出話來。
易明堂道:“你總該知道,我們一直都守候在這裡,因爲我們知道鐵傳甲總有一天要回來的,所以我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這陰謀,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龍嘯雲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麼會和這種人交朋友?”
李尋歡更無話可說。
易明堂道:“鐵傳甲知道這件事,就是龍嘯雲說出來的,他故意要鐵傳甲到這裡來送死,但卻未想到我們也會跟着來,因爲我們絕不能讓鐵傳甲死在別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於那位龍……林詩音林姑娘,她並沒有死,也沒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現在到興雲莊去,一定還可以見着她。”
李尋歡只覺胸中又是一陣熱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還是歡喜?
易明堂道:“現在我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將我們合葬在一處,日後若有人問起中原八義,也希望你能告訴他們,這八個人活着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總算已將債還清了。”
黃衣人不知何時卻悄悄溜走了,李尋歡縱然瞧見,也沒有阻攔。
他也沒有阻攔易明堂。
因爲他知道易明堂的確已沒法子再活下去。
一個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們說來,簡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尋歡現在瞧着滿地的屍體,卻覺得忍不住要發抖。
他發抖,並不是爲了別的,只爲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無論多深的仇恨,現在總算已了結。
易明堂說得不錯,這些人活着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卻是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的。
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他們這麼樣的死法。
李尋歡四肢冷得發抖,胸中的熱血卻像是一團火。
他又跪了下來,跪在他們的血泊中。
這是男子漢的血。
他寧願跪在這裡,和這些男子漢的屍體做伴,也不願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醜惡嘴臉。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一個人若能堂堂正正,問心無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麼。
只不過這麼樣死,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一直沒有進來。
她不是不敢進來,而是不忍進來,看到了這些男子漢的死,她才忽然發覺真正的男人的確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覺得能做女人實在是自己的運氣。
夜。
小店裡只有一盞燈,兩個人。
燈光很暗,他們的心情卻比燈光更暗,更消沉。
燈,就在李尋歡面前,酒,也在李尋歡面前,但他卻似乎已連舉杯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坐在那裡,癡癡地望着酒杯發怔。
燈芯挑起,又燃盡。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尋歡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走吧。”
孫小紅道:“我……我也去?”
李尋歡道:“我們一起來的,當然一起回去。”
孫小紅道:“回去?你不到興雲莊去了?”
李尋歡搖了搖頭。
孫小紅很詫異,道:“但你這次來,豈非爲了要到興雲莊去瞧瞧?”
李尋歡:“現在已不必。”
孫小紅道:“爲什麼?”
李尋歡望着閃動的燈光,緩緩道:“易明堂既然說她還在,就已足夠。”
孫小紅道:“聽了他的一句話,你就已放心?”
李尋歡道:“像他那種人,無論說什麼我都相信。”
孫小紅眨着眼,道:“可是……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相見爭如不見,她既然無事,我又何必去看?”
孫小紅道:“你既已來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興而返,既然已來了,看不看也就沒什麼分別了。”
孫小紅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真是個怪人,做的事總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尋歡淡淡道:“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孫小紅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該等埋葬了他們的屍體再走。”
李尋歡緩緩道:“他們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卻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接着又道:“死人總比活人有耐性,你說是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