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漢卿耐心地等了很久,一直等不到狄九的回答,這才輕輕說:“已經七百年了,修羅教屢創輝煌又屢受打壓。無論曾經有過怎樣的偉業,最後總會因各方圍剿而遭受重創。你們儘可說,天下人都是僞君子,儘可講所有勢力都想要染指修羅教傳說中的寶藏,但是難道七百年來,就從來沒有人去想一想,你們自己的行事,也同樣有錯誤有不妥嗎?難道所有的問題,都只於別人,修羅教本身並無責任嗎?七百年了,你們還想把掘起再被打壓,輝煌然後黯淡的故事,反覆多少次?”
狄九動容而無言,七百年了,也許不是沒有人去深思過,只是太漫長的歲月,太漫長的爭鬥,所有的一切都積得太深太深,沒有人會有足夠的勇氣去變革。
七百年了,修羅教主換了一代又一代,所有人的在武林史中的記載都一樣,始於名動天下,威壓各方,終於一次次圍殺清剿,一場場殘烈戰役。
即使是以當年狄靖那樣恐怖強橫的力量,最後也難免死於敵手。
換了他自己又如何呢。如果他象無數前輩那樣成爲教主又如何呢,他的故事,又會有多少新鮮可言。
“你覺得你的做法是對的?”
“我的想法也許並不完全正確,但至少我們在試着變革,試着去找一條路出來。我同各國交換條件,以換取官方扶持,正是希望用一定的妥協把我們最大的敵人變成朋友。修羅教並不一定非要和全世界爲敵,修羅教的武功也並不一定只能在黑暗裡殺人,我們也可以行走在光明之下,可以無所愧疚,無所顧忌地展示着自己的力量。我們行事,也不一定處處要防着他人知道,時時想着殺人滅口,如果我們轉換行事方針,也許有的事,我們反而唯恐世人不知道,不傳頌。”
傅漢卿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懇切過,他的眼神裡也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期待:“不肆意殺人,不違法亂紀,不是爲了向官府獻媚,而是爲了可以讓我們的根扎得更深,讓我們的力量在各國站得更穩,讓我們的敵人再也找不到更多的理由來對付我們。讓各國朝廷真切地知道,與我們爲友遠遠比爲敵對他們更有好處。至少,請讓我嘗試一下,看我們可以不可以一點一滴慢慢改變修羅教所有人的命運。爲此,我不得不利用弟子們對教主的尊重來威脅他們服從我的命令,而不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我這樣做,是錯嗎,我這樣做,真的會激起很多人爲了反對我而刻意爲惡嗎?”
狄九尚未開言,卓雲鵬已抑制不住心中激動叫了起來:“教主……”
傅漢卿微笑望着他:“卓壇主,如果可以選擇,你會願意一身神教獨門武功,卻不敢在外人面前施展嗎?你會願意時時刻刻防着別人查覺自己的秘密,動則要忙於爲殺人滅口調兵遣將嗎?明明是擊敗強盜賊匪,光明正大之事,正好可以宣之天下,讓老百姓傳誦,爲什麼還要提心吊膽,怕前怕後?”
卓雲鵬神色激動而吶吶不能言。做爲神教的外圍弟子,多年來苦心隱藏身份,發展勢力,處處小心防範,唯恐泄露,這其中的苦楚,的確想想都叫人心酸。
“只要收斂一點我們的行爲,就可以換來另一種光明正大的生活,這樣不好嗎?至於武林中人的尋仇,倒也不必太擔心,他們找上門來,我們自可放手自衛,誰也不能說我們有什麼錯,而有了官府的公開支持,武林人也無法再結成聯盟對付我們。而只要他們不聯合起來,就是一團散沙,我教應付任何一派的挑釁,想來都不在話下……”
卓雲鵬振奮地道:“教主放心,我對付明月樓就是怕他們宣揚出去,引來官府和各派的圍殺,只要他們不能結盟,我們又有何懼,象明月樓,也算是齊國武林中有數的門派了,還不是讓屬下在一夜之間一網打盡了。”
狄九微微一皺眉,知道卓雲鵬已經完全被傅漢卿說動,纔會這樣興奮起來,最糟糕的是,連他自己也隱約心動,無法不對傅漢卿所說的另一種未來有所期待。
事已至此,倒也無謂自欺了,他淡淡一笑便道:“好,我會把教主的令諭傳遞天下,再加上天王令以警示任何敢於不遵之人。同時寫信回總壇,催促諸王各下手令,以加重教主之命的權威。相信如此一來,暫時斷沒有人敢於抗命。”
傅漢卿如釋重負,欣然說:“謝謝你。”
他感謝之時因着異常真誠,連眼睛彷彿都在一瞬間燦亮起來了。
狄九本能地微微側頭,不肯直視他那過於摯誠的眼眸,輕輕擺擺手:“我和教主還有話說,卓壇主,你去吧。”
卓雲鵬一語不發,施了一禮便退了開去。
狄九這才淡淡道:“說吧,你是怎麼說服左明月的。”
即是密談,想是不願讓外人知道的,所以就給他點面子,先把卓雲鵬遣走再問。至於自己也是外人,狄九卻是想也沒有想過的。
傅漢卿剛纔的喜色盡去,輕輕說:“我給了他一套劍譜。”
“劍譜?”狄九一怔。
傅漢卿低聲說出一個名字。
狄九立時動容,那是一套傳說中神奇劍法。百年來,圍繞這套劍法,至少已有過七次以上的江湖門派大規模血戰,而那些零星的戰鬥,更是數不勝數了。爲爭奪這套劍法,有多少門派滅門,有多少幫會潰散,又有多少人,夫妻反目,師徒相殘,一時間竟也是不能計數了。
若真能得此劍譜,明月樓在武林中的地位必將飛昇,只仗着這套劍法,左明月將從齊國聞名的高手,晉身爲舉世知名的絕頂高手,整個明月樓宗門的地位也會大大提升。
若真有這麼大的好處,倒也怪不得左明月一轉臉就把家人所受之辱忘得一乾二淨。
“左明月他們佔的便宜也太大了吧,爲了那劍譜,多少遠比明月樓更強的門派都毀了,多少人死無葬身之地,他們上下不過二十來人,受了這麼點子罪,就能得此絕世神功。萬一他將來練成神功,反來找我教弟子的麻煩……”
傅漢卿顯然對於狄九將別人所受的傷害用這麼輕瞄淡寫的方式說出來不是很贊同,搖搖頭道:“我熟知天下武功,所以很清楚,其實有的時候,所謂的神功絕藝,並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麼厲害,沒有哪一種武功,可以真正打遍天下無敵手,只是因爲世人太過重視這個,總會爲了一些所謂傳說中的武功去不擇手段,這才讓這些傳說,更加神乎其神,讓人更以爲那些武功無所不能。我給他的劍法,固然高妙,卻也同樣有缺陷,有破綻,有不足的。我告訴過他,只要他約束門下,在這一個月之內,不提這件事,以後只要他不與我教爲敵,不仗着劍法胡作非爲,他如何揚名立萬,我都不管。否則,我將把這套劍法的所有缺陷刊印發行天下,讓舉世武人,人人能破。當時他也略有不信,直到我點出他們明月樓武功的缺陷破綻,他才被我嚇住,連聲發誓絕不外傳。雖說他們一行幾十人要想永遠保密不易,但只要守住這一個月事情不外泄。等到齊國官府宣佈扶持我教之後,就不怕他們怎麼傳消息了。武林人不可能明着違抗朝廷而結盟對付修羅教,而且,左明月知道我懂得那套劍法的不足,也斷然不敢得罪我,就算是我磕頭的事,見到的只有卓雲鵬二人,以及左明月與幾個家人。卓雲鵬他們肯定不會說,而左明月等人,一來不敢說,二來在我教被各個強國同時扶持,聲勢如日中天時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更何況,真說了,他那套劍法的來歷也會被追出是我教的,人人知道他左明月師從魔教教主,他也不要再想立足於江湖了,所以此事是斷無後患的。”
這麼長長一番話說出來,傅漢卿難得如此不厭其煩地一再解釋,無非是想消去狄九心中最後的疑慮,給左明月滿門上下,解除最後一分危機。
狄九卻聽得心中凜然,明明應該微笑贊傅漢卿想得周到,明明應該淡然,答一聲你果然考慮周全,然而,他竟覺心間寒徹,一時發不得聲。
他只深深凝望傅漢卿,看那依然坦然得彷彿沒有一絲心機的面容,依舊清澈得好象沒有半點雜念的眼神。
這樣的人,再多的疑慮,再多的不安,和他相處時間長了,總會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總會覺得,他是這世上最單純,最白癡的傢伙。
所以,氣過他,惱過他,恨過他,卻總是很難去防他。
然而,偏偏又在你覺得他最胸無城府時,他所表現出來的精明卻總是讓人心頭一震。
趙國的報官事件,戴國的演武會創舉。都比不上今夜他給人的震撼更強。
原以爲他又是沒頭沒腦自以爲是地當爛好人,卻沒想到,他就連下跪,都已將各方問題考慮周全,一來,表達他的謙意,負起了他所謂的首領責任,二來,給了卓雲鵬二人最大的刺激,以後他們想到這樣的羞辱,就斷不敢再胡作非爲。三來,又料到了事情根本不可能外泄,所以不至影響修羅教的威名。
他試圖改變修羅教數百年來的絲毫不受道德律法約束的行事方針,看來又是一廂情願,異想天開,然而,一則以道義相勸,總是不停得說些對與不對的事。二則以利害相脅,藉着各大強國支持所帶來的好處,逼得任何有頭腦懂得計算得失的人,都不得不屈服,三則以他教主身份的尊榮相迫,只要是神教弟子,就算恨教主入骨,也斷然不可能讓本教之主當衆受辱,牽累到所有人都面目無光。
就連勸服左明月,放他們滿門逃生,都已做下最妥當的安排,一方面藉助齊國將要公佈的大事,讓卓雲鵬放棄追殺,讓自己放棄事後滅口,另一方面,也借一套所謂的神功絕學就將左明月完全收服,確保永無後患。
如此行事,非聰明絕頂,精明透頂之人不能爲。
偏偏自己竟蠢得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覺得他是個白癡,就算在趙國戴國,偶爾會生出起警惕感慨,沒過幾天,又總是被他的愚蠢行爲給氣得忘了這些心頭警兆。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他竟然一直覺得他全無心機,一直對他提不起絲毫防範之心。他甚至……
曾經認真思考過,要不要,去做他的情人……
狄九暗暗咬牙,眼睛定定望着傅漢卿,再也不能移動。
傅漢卿,傅漢卿,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是天下最聰明之人,還是天下最愚蠢之人,又或是天下間,最善僞裝造作之人?
傅漢卿被他看得不自在,後退了兩三步,輕輕問:“你怎麼了?”
狄九定了定神,淡淡然看他一眼,這才道:“好了,鬧了一個晚上,我也倦了,要回房了,你去睡吧。”
他平時都是要走就走,絕不交待一句的,現在這麼客客氣氣地告別,反倒讓傅漢卿更覺詭異,一種奇特的危機感讓他不覺寒毛直豎。
狄九卻再不說話,轉身便去了。
傅漢卿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遠去,直到他轉過花園角門再也看不見了,這才低下頭,神色有些黯淡地回房去了。
狄一去向凌霄等人傳完命令取消的話之後,便又往回行去,走到半路,就碰上一路疾行而來的狄九,立時便迎上去問:“你們那邊怎麼樣?”
狄九冷笑一聲:“他贏了,贏得徹徹底底,我無話可說。”
狄一微怔:“怎麼……”
“你還以爲他需要護衛,總擔心他吃虧嗎,我看,這世上找不出幾個比他精明的人物了。”狄九淡淡然把狄一離開後諸事轉訴了一番。
狄一眸光震動,久久無言。
狄九仰頭,看遠方清冷孤月:“總壇那幾個傢伙這次可真是失算了。他們讓我刻意安排教主大人專往紛爭多的地方去,爲的就是讓一心當好人,不肯殺人傷人的教主陷於是非之中,理解光靠好心眼,沒有強大的力量什麼事也辦不成,哪怕想要下屬聽話不去殺人,也必須要有足夠的權威和懲罰手段。可是,那個傢伙卻能每次以我們想不到的方法處理問題,而從不更改他一直堅持的原則。他到現在也並沒有學會以強橫的姿態行使教主的權力,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方式管制手下,卻還是有辦法,簡單用幾點利害,就迫得手下不得不服從他。看來總壇那幫子人,想要讓這位新教主站起來帶領全教上下,和所謂的正道武林做對,拼個你死我活,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未必!”身後忽如其來的兩個字,比這冰冷夜色更寒,更冷,更銳,如冰如錐,直刺人心。
狄一和狄九都是微震,二人在這一刻間全身都崩緊,隨時做好了應戰的準備,卻都沒有回頭。
背後那沉肅黑暗的天地間,彷彿已在剎那間,滿布了無窮無盡的殺意和危機。
二人任何回頭或轉身的動作,都將給黑暗中不知身處何方的某個人,出手攻擊的機會。
黑暗裡一片沉寂,誰也沒有再說話,過了很久很久,狄九才徐徐展眉,依舊保持姿式不動,依舊擡眉看天邊月色悽清,只語聲一派安然從容:“好久不見,夜叉王。”
狄九離開之後,傅漢卿一個人回了房,習慣性地走向他的大牀,卻沒有一頭倒下去睡大覺,只是倚牀坐下,然後開始呆呆發愣。
他一共發呆了有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彷彿時間過去很長很長,只知道當狄一推門而入時,他依然是呆呆坐着。
狄一反常得沒有象平時的隱衛做風那樣,悄然潛進,而是大大方方推門進來,第一眼看到神色出奇黯淡,坐着發呆的傅漢卿,便皺了皺眉。一手拿下面具,一邊說:“怎麼了,這一仗你贏得如此精彩漂亮,爲什麼還這麼不高興?”
傅漢卿擡頭看他,眼神卻象空洞得並不曾見着任何人:“我贏了?”
“你當然贏了,你成功救了明月樓所有人,你讓卓雲鵬等人不敢有任何異議,你讓天王也不能揹着你去殺人滅口,你使明月樓也不會因記恨而回頭報復,你甚至讓整個修羅教開始改變,這樣,還不算贏了嗎?”
傅漢卿坐着一動不動,良久才慢慢搖了搖頭,用極低的聲音說:“我知道殺人是錯的,我知道爲了一時的私心而去肆意傷害別人是不對的。我也一直這樣說,但是,說得再多,別人也只象在聽笑話。我能讓修羅教開始改變,我能讓狄九答應不去揹着我殺人,我能讓卓雲鵬不反對我的做法,是因爲,我讓他們知道了,不殺人得到的利益比殺人更大,而殺人會帶來很嚴重的後果和損失,這樣的結果,是我贏了嗎?”
他望着狄一,輕輕說:“我真的爲明月樓所受的傷害感到抱歉,我爲我自己身爲教主,卻無法讓手下不再傷天害理而難過,我是真心地想向他道歉,我是真心地希望補償,可是不管我怎麼說,不管我怎麼做,他們只是憤怒,他們只是不信,他們只是覺得,這是另一場強者欺凌弱者的遊戲,最後,我教給左明月一套極高明的劍法,我告訴他,聽我的能得到怎樣的好處,而將來得罪我,又會受到怎樣的打擊,他立刻就溫馴得象一隻棉羊,一再向我道謝,一再對我保證,彷彿他們從來沒有受過傷害和屈辱。明明這樣的結果是我要的,可是我並不感到高興。我忍不住再次問他,爲了這套劍法,他真可以就此忘記兒女所受的羞辱。他是那樣理直氣壯地回答我,這套絕世劍法能讓明月樓威震武林,能光大整個門派,爲了門戶的興衰,兒女所付出的一點代價不必多加計較,若是孩子們還要鬧事,反而是他們不懂事,不愛護門派。我達到了我的目的,可是,我一點也不高興。這樣的事,我看過太多太多,爲了更多或更少的利益,人們總是一次次捨棄身邊的人,人們總是一次次理所當然地放棄至親至近之人。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習慣……”
他望着狄一,眼神裡滿是悲涼:“這樣,我算是贏了嗎?”
他贏了嗎?他達成了所有的目的。他贏了嗎?他是否最終偏離了他的堅持,而使用了他所認爲不對的手段,他是否不得不放棄他的原則,而去接受這個世界的規則。
他贏了嗎?
他不知道,而狄一,並不想回答他。
狄一若有所悟地看着他,良久才輕輕道:“怪不得你時而聰明,時而糊塗,時而發驚世之言,時而卻蠢得讓人不敢置信,原來這就是真相。”
“什麼真相?”傅漢卿幾乎是有些木然地問。
“你有足夠的聰明才智,你對這個世界的閱歷瞭解,也遠遠超過其他人,只是你自己覺得這個世界和你自己的理想太過格格不入,你死抓着你的理想不肯放手,不願睜眼來看這個世界。你所有荒唐可笑的行徑,不是因爲你糊塗,而是因爲你故作糊塗……”
“我沒有……”
“你有,和別人不同的是,你入戲太深,深得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故作糊塗的,你告訴你自己你不懂,於是就算是再明白的事,你也不讓自己懂,你不但能欺人,你更加能自欺。你不是懶得理事,懶得面對世界,你是根本不敢面對世界,你知道世界殘忍,你害怕這樣的殘忍,所以你做了一個殼,把自己藏在你那天真無知的殼裡,你騙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如果不逼你,你永遠不肯讓自己面對真相,你永遠不肯振作起來使用正常的手段去應付一切難關。明月樓滿門的生死是一個契機。以你的性格,不可能見死不救,不可能眼見下屬去做這樣殘忍的事,但你又很清楚,單純地當濫好人,當聖人,最好誰也救不了,什麼殺機也化解不了,你不得不去用心機,使手段,你不得不籌謀周詳,把各方面都考慮到,處理好。你覺得你輸了,是因爲,你終於不能再繼續這樣騙自己,騙天下人。”
狄一一句一句,說得極緩極慢。
而傅漢卿則慢慢低頭,望着自己的腳尖。
是這樣的嗎?
原來他不是愚蠢,他只是故意裝蠢,原來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敢懂,原來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願明白。
以前的他,身在世間,心卻一直都在世外,所以他一直錯,一直笨,一直不能過關,一世一世,錯過自己的人生。
可是,明白,懂得,瞭解,睜開眼看清這個世界,咬緊了牙關讓心和身一起走進去,狠了心去認同這個莽荒時代的一切規則,爲什麼會這麼累,這麼痛,這麼辛苦,這麼艱難。
傅漢卿一直沒有回答狄一,而狄一其實也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狄一隻是定定望着他,一字字說:“你在兒女情事上,比之你在其他一切人事應對上,更加蠢到極點,以前,我只覺得,你在別的事上,或許還偶有靈光一閃,做出驚人之舉的機會,在情之一字上,從頭到尾,都蠢得不可救藥,可是現在我不得不懷疑,是否,連這樣的愚蠢,這樣的白癡,其實也是一場連你自己也並不曾發覺的戲?”
傅漢卿覺得自己的身體莫名地有些抽搐,狄一在說什麼,爲什麼自己聽到了,雙拳就不自覺地悄然緊握。
“其實我早該猜到,在情事上,你愚不可及,你遲鈍到極點,最簡單的事情你都可以弄得最複雜,最容易的事情,你都可以搞得一塌糊塗,從來反常即爲妖,你蠢得太過份,太過不合常情了。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動心,你口口聲聲要一個情人,可你比誰都害怕這個情人,你一直說只要有人愛你,你就認真愛他,可是,你心裡最怕的其實就是愛。你害怕情愛,遠遠超過你害怕這個世界的其他冷酷規則,所以,你自欺欺人地更厲害,你告訴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愛,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純潔到殘忍地,把告白示愛,說得象玩笑侮辱,你可以把人世間最美好的一幕用最無情的方法展示到別人面前。你可以把別人踐做腳底之泥,而你依舊無辜。因爲你什麼都不知道,因爲你什麼都不懂,因爲你不斷告訴你自己,不要去懂,不要去明白,你就是個不知情爲何物的笨蛋。”
狄一一句一句地說,傅漢卿迷迷茫茫地聽。
每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腦子卻分明不能接受,不懂思索。
他慢慢地全身蜷縮起來。
“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動心。”
第一世,狄飛在春水桃花前對他微笑,答應他會好好待他,然後,轉頭把他交給白驚鴻,讓他血肉成泥。
“你口口聲聲要一個情人,可你比誰都害怕這個情人。”
第二世,他的師父,他的師兄,他的同門,所有人都說愛他,所有人都說要做他一生一世的情人,然後,以此爲名,把殺戮盡情展現在他的眼前。
“你一直說只要有人愛你,你就認真愛他,可是,你心裡最怕的其實就是愛。”
第三世,重重宮宇,父親,兄長,混亂的殺戮,混亂的倫常,一切一切,以愛爲名。異國的君王,滅國的災厄,無情的屠殺,一切一切,以愛爲名。
“你害怕情愛,遠遠超過你害怕這個世界的其他冷酷規則。”
第四世,狄靖對他恩將仇報,借他的同情之心,奪盡他的內力,廢他囚他,然後,爲了他倒行逆施,搶掠諸國,把無數染滿鮮血的珍寶堆在他面前,一聲聲問他,我愛你啊,爲什麼,你不愛我?
“你告訴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愛。”
第一世的時候,他真的不懂情愛,可是,他想要保護保護他的人,他想要讓狄飛快樂,他用他當時所知的方法,所以爲的方式去盡他的責任,然後,他天真地在那春水之下,桃花之旁要求他的主人能一直好好寵愛他。他天真地在血肉化泥之時,以爲自己不會死,一聲聲許諾會好好地繼續愛下去,但是希望他的主人不要痛,不要象那些故事中的主角一樣,最後去受報應折磨。
“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純潔到殘忍地,把告白示愛,說得象玩笑侮辱。”
第二世,他也想過做師父天真的徒弟,師兄純潔的師弟,快樂地在一起,懶散地過一生,然而卻被逼聽一次又一次的告白示愛,看着那些同門在此之後的自相殘殺。
“你可以把人世間最美好的一幕用最無情的方法展示到別人面前。”
第三世,他生在世人眼中心中最嚮往,以爲天地間最美麗最華貴的宮廷裡,然後,他看到最美好事物之下,最無情最殘忍的一切。
“你可以把別人踐做腳底之泥,而你依舊無辜。”
第四世,狄靖可以做盡一切傷人辱人之事,踐他做腳底之泥,然後用依然無辜的眼望着他,用依然無辜的聲音喊,你爲什麼不愛我,我是這樣的愛你,你爲什麼折磨我,我爲你做了這麼多,你爲什麼沒有心,可以這樣殘忍地看我傷心。
傅漢卿慢慢顫抖起來,覺得自己的牙齒在咯咯作響。
幾世幾劫,無盡苦難,在這一刻,彷彿一起逼到眼前。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他一向遲鈍不知苦難。他一向迷茫不知世情,他一向混沌不解人事,他不怕痛,不怕傷,不怕背叛和辜負,那麼爲什麼這一刻顫抖如風中落葉。
出了什麼事。第一世血肉化泥,他不過沉睡六十年,復又淡淡入紅塵,以後每世所歷再慘,他休息的時間卻越來越少,進入人間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世幾劫,渾然若忘,前塵往事,渺不可追。
爲什麼,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煎熬,全部集合在一起,再乘以無數倍地壓向心頭。
到底出了什麼事,即時是在前生前世,受難的當時,尚可安然相對,爲什麼現在只僅僅想起來,就覺痛楚難當,恐懼不可抑制。
他聲音打戰地說:“我……我不想……懂……懂了……會傷心……”
懂了會傷心,狄飛在多少個夜晚,悲痛欲狂。
懂了會傷心,白驚鴻把他握在掌心時,在他耳旁說的最後幾句話,沒有太多得意,卻難掩深深黯然。
懂了會傷心,狄靖的瘋狂行事,狄靖的瘋狂死亡。
懂了會傷心,輕塵總是用驕傲的眼神迴應所有人不以爲然的置疑,然而他從來不親自去看,他報復的一切成果。
懂了會傷心,小容總是說,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是我沒照顧好那個孩子,是我沒有教好那個皇上。然而,他坐在監視器前,看着屏幕上一遍遍重複播放那些帝王們失敗人生裡的慘淡歲月,眼神黯然而傷痛。
懂了會傷心,所以他不懂,所以他一直渾渾厄厄,所以再深的痛,再大的傷害,他睡了一覺,又可以沒事一般重入人間,再把前塵忘盡。
懂了,會傷心!
所以,我不懂,所以,我告訴我自己,我不懂,所以我告訴我自己,不要懂,所以,我是小樓最笨,最蠢,永遠不知變通,永遠不能通過的學生。
我只是,不想傷心,所以,我一直一直不肯懂。
狄一見傅漢卿如此樣子,也覺略有不忍,然而遲疑了一下,還是問:“爲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傅漢卿顫抖的身體倏然一僵,他猛然擡頭,震驚地望向狄一。
狄一卻再沒有看他,而是轉身出門,信手把房門帶上了。
傅漢卿卻還保持着這個姿態,睜大了驚恐的眼,帶着滿臉的震撼,坐在那處,很久很久,再不動一絲一毫。
耳邊轟轟然,反反覆覆,響得都是那一句,如驚奮一般劈進腦海的話。
“爲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這個夜晚,狄一一直守在傅漢卿房外,沒有離開哪怕一步。
這個夜晚,他一直都在問自己,爲了一時之義憤,而揭穿傅漢卿最大的僞裝,生生戮開他那保護自己的殼,是不是太過份了。
一個人想要保護自己不受傷,這又有什麼罪過。
這個夜晚,狄九的房中紅燭高燃,同那忽如其來的夜叉王,說了一夜的話。
這個夜晚,卓雲鵬和副壇主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說起教主的驚人之舉,講起左明月的奇異態度,談起未來修羅教可能的光明前程,激動得不能入眠。
這個夜晚,傅漢卿呆呆在牀着坐了一整夜。
問了自己一整夜。
“爲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真相如此簡單,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一聲聲去說,什麼是對,什麼是不對?
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再談什麼原則和對錯?
“爲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第一世最後的記憶裡,有狄飛痛至最深的眼神,第二世,和第三世,如果他能極積地面對世間的不平,而不渾然任命運擺佈,一切會否不會那麼糟糕。第四世,狄靖的無盡瘋狂,他是否也負有責任。
“爲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狄九總是會莫名憤怒,莫名激動,狄九的手指總是冰冷的,眼中的殺機總是不能掩飾,然而一次又一次,狄九從沒有真正對他下過一次殺手。
“爲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要傷別人的心嗎?”
傅漢卿問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這一夜,最懶的傅漢卿一直沒有閉一下眼。
這一夜,無人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