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房門走出來時,狄九的衣服頭髮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無可否認,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歡好情事。從各方面來說,那都是一次比較成功,比較滿意的歡娛。
身爲修羅教的天王,他所學的各項魔功裡,絕不會少了歡好採補之術,交歡的技巧,自是無懈可擊。
有些出人意料地,那位平時似乎很傻很純的教主,在這方面的瞭解,好象絕不比他少。
那樣的肉體,明明應當就是處子,可是,他的經驗,卻又象超過任何風月熟手。
狄九漠然地揮開心頭那似乎是很淡的一片沉鬱。這一類事,其實無謂多想。莫非那個敢於隨便拉扯任何人當情人的傢伙,會是生澀未知情事之人嗎?
至於看起來是處子……
這世上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人生起這一類錯覺吧?
他冷冷挑挑眉,對自己在這一刻紛亂的雜念感到極度不滿。
總之,這是一場彼此都滿意的交歡就是。他們應當都取得了身體的快樂,也很注意地給了對方愉快,這就夠了。
他眼神陰贄的望着遠方一個徐徐接近的人影,神色漠然地向前進,在堪堪交錯而過時,目不斜視,足不停步地繼續前行。
“你們談了什麼?或者……”狄一止步,攔在他面前,沉聲問“我該問你,幹了什麼?”
“幹了他想要的事。”狄九冷漠地道“他想要一個情人。我給他一個情人。”
狄一臉色微變:“你,你怎麼能……”
“怎麼不能?難道坐視他到處隨便抓人上牀當情人?”狄九冷笑“你不該欽佩我爲神教做的犧牲嗎?”
狄一怒道:“他答應過,再也不會找別的人了。”
“是啊,然後一轉身就讓卓雲鵬弄個美男子洗乾淨脫光了送到他的牀上。”
“你是爲了這件事……”狄一若有所悟“這件事有誤會,當時的情況是……”
“其實沒有什麼誤會不誤會的。我並不在乎那件事的真相。”狄九平靜地說“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的情況,他滿意,我也沒有什麼不滿意。”
“不,你不知道。”狄一望着他,神色竟隱隱帶些痛楚“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
“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一夕之間的改變,更何況,曾經發生的事,不會改變。”狄九再也懶得同他廢話,繞過他便向前去……
狄一不肯放棄地擡手攔住他:“不,你錯了,以前是他做得不對,可現在,是你在做錯事?你覺得他的行爲可憎可恨,他的冷漠令人髮指,你認爲,他還會繼續用無辜天真的眼神,纏着你做他的情人,逼同他親熱,以那可恨的無知,來漠視你的所有難堪,你覺得於其讓他不斷陷你於窘境,不如由你自己來先一步完成這一切,可是,你錯了,你根本不知道這幾天他是怎麼過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他,我不在乎他,我只需要明白自己想幹什麼就行了。”狄九一手格開他的手臂,大步向前。
“你不在乎他,你會爲了左明月的兒子在他牀上的事,一直憤怒到現在,你會爲了杜絕以後再有這一類的事,故意用這樣方式確定你們之間的關係,以前是他在自欺欺人,現在是你……”
狄一身形微晃,再次攔住他。
狄九眼神微沉,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升騰:“一,現在動手,死在我手上,二,給我滾到你主子面前去表示你的關心,別在這裡礙我的眼……”
狄一冷笑:“你以爲我真的怕你……”
他的掌按在劍柄上,劍未出鞘前方卻傳來一連串大喊:“天王,天王,夜叉王傳話,有要事請天王立刻去商議。”
聲到人到,卻是卓雲鵬領着四五個弟子,飛一般趕過來。也不知是不是這位難得機警一會,眼見這邊情況不對,人還離得老遠,已是放聲大喊。
狄一略一皺眉,終於鬆手讓開。
狄九冷然快步而去。
卓雲鵬見狄九臉色不好,頭都不敢擡起來直視他一眼,只是垂首恭敬地道:“屬下已爲夜叉王安排好了房間,請天王容屬下引路。”
狄九一語不發,信步隨他前行。
他的步子從容,眼中所見,秋毫無遺,耳旁所聞,句句入耳,然而,心卻彷彿還留在遠處,還留在那個他與另一個人,獨成一個世界的房間裡,還留在剛纔那一場紛亂的爭持裡。
狄一說“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
有什麼人會在一夜之間改變呢?
但是,他記得,在那一場激烈的纏綿裡,他一直抱着他,一直一直,沒有鬆手。那樣地用力,那樣地炙熱,那樣地真實。
即使冷心如他,想起來時,也不覺淡淡悵然。
他與他,彼此之間,有過了那麼多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言辭和舉措,明天依然未知叵測。
他永遠看不清他的真相,他永遠不知道他哪一句是出自真心,哪一種面目是本來樣貌。
然而,那一刻的相擁,如此真實,那樣毫無保留地將整個胸膛敞開,那樣毫無遮掩地將整個身體交付。
狄九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發出一聲無聲的嘆息,狄九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輕輕在袖中握拳。
那樣,那樣深沉用力的相擁和融合,直到如今,指尖,彷彿還帶着那人的溫暖。
他記得在整個過程裡,那人都是小心在意地注意他的歡悅,他記得在那顛狂迷亂的時刻,那人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在耳邊說:“對不起。”
他說了一次又一次,極低的聲音,極悲傷的語氣。
而他,聽見了,卻裝做並沒有聽見。裝做完美地沉醉於那一場顛狂迷亂之間,再無心顧及其他。
“他改變了,你卻不知道。”
胸口爲什麼會有觸動?
他改變了嗎?他真的會變嗎,冰冷的頑石也會變嗎?那麼,他爲誰而變,是誰令他變?
心中那淡淡的悸動真可笑,他不會是真的相信狄一那可笑的話了吧?
耳旁傳來卓雲鵬的聲音:“天王,夜叉王就暫息在此處。”
眼前房門徐徐打開,夜叉冰冷的面容冷然入眼。
狄九平靜地把腦海中那一現即隱的念頭拂去,冷淡的壓下了最後一點微動的心緒,走向那雙同他一樣冰冷的眼眸。
人生如此,世事如斯。
便心中有所觸動,胸中有所明悟。往往世事紛纏,諸務壓下,便是再牽心之事,也要一放,再緩。待回首之時,很多念頭,已渺不可知,很多思緒,已茫不可憶。
也許要等到多年之後,物是人非,方能驚悟,曾經錯失過什麼。
房間裡並不雜亂,也沒有散發任何淫猥的氣息,所有的一切都是整整齊齊的。傅漢卿安靜地躺在牀上,身上蓋了薄薄一層被子。
一切一切,太過平靜,太過正常,然而推門而入的狄一卻是情不自禁的嘆息了一聲:“我錯了。”
我錯了,我不該因一時義憤把你從那無知無覺的安全世界裡拉到這太過複雜的人世間,我不該相信狄九能好好同你交談,而給他足夠的時間和機會。
傅漢卿轉頭看他,眼神是安靜的:“不,你沒做錯。你知道我在欺騙我自己,你告訴了我真相。我以前一直把頭埋在地底下,所有的事情,不看不聽不想不接受,我拒絕了一切惡意和傷害,但是也漠視了所有人對我的好。我可以不去仇恨別人,但怎麼可以,甚至不知道,曾有什麼人,真心對我好?”
他微笑,神色出奇地沉靜:“狄一,我是沒有心的人,你要我給你一個名字,我當時完全沒想過你的心情。”
狄一苦笑道:“你給了啊,狄一,多麼簡單直接好記好唸的名字。”
“你一直保護我,關心我,照顧我,而我,從來都理所當然地接受,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一次謝謝。”
狄一淡淡道:“不是一直,一開始我不過是想利用你過得更好一些。而且,當影衛的人,從來沒想過哪天會聽到自己保護的人道謝。”
“但你也努力讓我過得更好。而且,你不是影衛,你的生命你的道路,現在是由你自己決定的。”傅漢卿微笑說“謝謝是應該說的話,有很多很多話,原來不大聲說出來,別人不會知道,不會明白,不會了解,你其實懂了他們的心意,你其實很努力地想要回報這樣的心意。”
狄一沉默着凝視傅漢卿,他微笑,他很平靜。然而,狄一知道,他不過是努力微笑,努力平靜罷了。
“狄九不是我,我可以一開始不懷好意,然後慢慢真的變成你的護衛,但他未必可以。他和我不同,我們雖然受一樣的訓練長大,但我沒有象他那樣,成爲最傑出的那一個,我沒有嘗過眼看要成爲教主的歡喜,和眼睜睜失去的一切痛苦,你……”他深吸一口氣,輕輕道“要小心。”
傅漢卿安靜地道:“我對情愛其實依然不是很懂,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愛一個人,是不可以太小心的。所以,就算你有懷疑,以後也不要再對我說了,我即然想要愛他,我即然想要盡一切力量對他好,那麼,我不要聽到有人說他不好的話,我不要去懷疑他,不要去顧忌太多的後果,不要去思慮他所有的真意。”
“你知道他別有居心,怎麼還能相信他?”
“想要一個人不要騙你,最先要做的,不該是懷疑,是試探,是表現你多麼聰明,而應當是相信他。如果不肯相信一個人,怎麼能期待他真誠,如果我甚至不能相信他,又怎麼還敢說真心想要愛他。如果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要先思量一下真假,如果他的每一個舉動我都要考慮一下利害,那麼,這樣的愛,我會疲憊不堪。而他,也會因爲我的懷疑,而再不肯相信我,再不給我任何真誠。”
傅漢卿笑一笑,從牀上坐起來,扳着指頭,同狄一算:“你看,沒有人能永遠說謊話,就算他同我說十句話,最少有七句是真的吧,我就是全信了,也並不吃虧。我會爲了七句真話而高興,另外三句假話,因爲我並不知道,所以我也是愉快的。可我要是不信,所有的話,在我聽來都要再三思索,再三考慮,爲了三句假話,錯失了七句真話,這是多麼不合算的事。”
狄一苦笑:“我從不知道帳可以這樣算。”
傅漢卿擡眸看他:“答應我,不要猜疑他,不要指責他……”
“我可以不去當他的面指責他,但不可能不猜疑他,不過,我可以保證不對你說,不擾亂你……”狄一嘆息着替他拉好被子“你……有什麼需要?”
傅漢卿知他指的是什麼,也並沒有什麼臉紅羞澀,淡淡道:“我沒關係的,他很小心,沒有傷着我。”
雖然他的反應,和正常人初有情慾之事,全然不同,但再奇特的事發生在傅漢卿身上,狄一也不會吃驚,所以點點頭,也就不多問了。只是到底忍不住嘆息一聲“只是,我還是放心不下,他和你不同,你以前最多就是冷漠,就是麻木不仁,但他和我都是從地獄裡走出來的人,我們這樣的怪物,殘忍起來,沒有人可以想象。”
“就算是殘忍,也是我先施諸於他。”傅漢卿輕輕道“我的老師說過,每個人的路都只能自己去走,每個人的難關,都只能自己突破。我種的因,我來承擔後果,我造成的局面,我來面對。”
狄一笑笑,扶他躺下:“我原是擔心你不明白,現在即然你都很清楚,我還說什麼,你好好休息,我替你守着外面。”
他再次替傅漢卿掩好被子,這才轉身出了房門。
回手掩了房門,眸中那淡淡的笑意,便立時褪盡。
他知道,他錯了。他不該把傅漢卿生生從那個安全寧靜的世界裡拉出來。
以前的傅漢卿,太過冷漠殘酷,而現在的傅漢卿,卻又過於內疚不安。
從殼裡走出來的人,可以有足夠的聰明,感知一切,可以有足夠的智慧,面對紛繁。然而,卻再無足夠的冷酷,來保護自身。
這個世界,人不能太冷漠,卻也不能完全不冷漠。
以前,那個傅漢卿憨憨傻傻,彷彿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懂,總是在自己的世界裡,想着自己的念頭,說着不爲世所容的話,做着讓所有人震驚的事,而現在,他太溫和,太平靜,太體諒,太柔順。
那個總是做傻事說傻話,讓人又氣又笑又無奈的傅漢卿,他還會回來嗎?
狄一嘆息,他不知道。
靜靜地躺在牀上,傅漢卿仍然沒有睡意。
愛一個人,努力地愛一個人,回報一份感情,感受一份心意。
一切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陌生。
不爲任務,不爲論文,不爲其他的一切。
抓住這一世有限的時光,去努力地愛,努力地尋求不分離。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自己可以做什麼?
就算走出他的殼,對於情愛,他最多也只比以往多了些感知能力,他能夠感受別人的心意,知道有人善待他,有人對他好,有人對他有感情。
但也僅此而已。
如何談情說愛,如何鞏固愛情,如何營造愛情,一切一切,他全無經驗。
他所知的,無非獨佔和掠奪,無非逼迫和凌辱。
他所歷幾世的經驗,不可借鑑,張敏欣給他看的一切耽美小說中的故事,不可相信。
他不是天才,他不是神,他不知道去開始他完全不懂的這一切。
若能象以前那樣,不知世事,或是根本不理會世事倒好,可以傻乎乎隨便抓住一個人,肆意地問,怎麼愛一個人,怎麼追求一個人,怎麼表達心意,然後再一分不差地照章辦事。
但是不可以,那個完全不管別人心情,不理世情百態的自私傢伙可以這樣做,但現在,他知道,不可以。
這樣的問題,容易讓人難堪,這樣的問題,讓人不易做答,這樣的問題,就算問來的答案,怕也無法真正照抄照行。
身在這個世界,必須服從這個世界的規則。然而,去服從,去遵守,是一件那麼辛苦,那麼疲憊的事。
那個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理會的阿漢,其實是極幸福的吧。
傅漢卿迷迷茫茫地想着,伸手撫摸肩上的傷口。
在最激情的時候,狄九也小心地注意,不要震動他的傷口。在最瘋狂的時候,狄九也分心顧及了他的需要。
沒有瘋狂而肆意的侵犯,沒有任性而霸道的傷害,沒有不顧一切地掠奪,狄九和所有其他人都不同。
在那些迷亂的喘息聲裡,他不止一次說:“再也不要找其他的情人。”
“再也不許,找其他的情人。”
“你即選了我,我即應了你,以後,就絕對不可以……”
那個交融的時候,他說了一遍又一遍。
傅漢卿知道,狄九一次次的重複,在意的,絕不僅僅只是神教的顏面。
無論動機是什麼,無論仇恨有多深,你是不是,仍有一點點愛我?
那麼……
就這樣讓我努力來愛你,會不會,讓你漸漸淡忘曾經的傷害。
就這樣讓我努力握緊你的手,會不會讓你慢慢記住,你也被需要。
就這樣讓我用力抱住你,會不會讓你慢慢不再那麼冷。
我想讓你,不要一個人,一個人,那麼,那麼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