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沉重的殿門,行入沉寂陰暗的殿宇深處。擡頭處,是那高大宏偉,卻又悲喜難辯的修羅神像。
衆人一言不發地行過跪禮,觸發機關,看着那高大的神像無聲無息地向一側滑開,露出幽深而狹長的走道。
行走在極長極長的黑暗道路上,感覺着前方的寒意越來越深越來越重。如此沉重而寂寞的行程,依舊沒有人說一句話,發一次聲。大家安靜地在那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黑暗和冰冷中前進,直到眼前光華燦亮,進入那冰雪琉璃的世界。
傅漢卿回到總壇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是,想要再進一次冰室。
在真正成爲教主的這一天前往冰室參謁歷代祖師,這似乎是一種完全合情合理的儀式,然而,幾乎所有人都從他說出這一句話時的神情裡看出,他去冰室的目的,和他此刻地位的變化,並無半點關係。
瑤光用奇異的眼神望定他,輕輕問:“去冰室做什麼?”
傅漢卿現放着現成最好最合適的理由不用,只淡淡道:“我想要看看狄飛。”
諸王全都沉默地望着他。
這個人是不懂,還是不屑,這樣坦然的回答裡,竟沒有一點最起碼的掩飾,他不說我想看歷代祖師,他只說,我要想看看狄飛。
他稱他——狄飛!
七百年後的修羅教新任教主,這樣自然地直喚七百年前祖師爺的名字。
早在上次入冰室之時,大家就知道傅漢卿同七百年前的狄飛的確有着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奇異聯繫。然而七百年的時空流轉,居然還會有神奇到時光亦不能斬斷的奇妙關係,這個事實到底還是讓人不能不感到巨大的震撼。
在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依然是瑤光開口問:“爲什麼?”
傅漢卿一語不發,良久,只輕輕道:“我想要看。”
大家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誰也沒動彈,誰也沒有說話。
七百年的隱密,七百年的傳奇,七百年的延續,誰能不動心,誰能不想去探究其中真相,誰肯白白放過這個送上門逼問出真情的機會。
傅漢卿知道大家有太多的疑團,太多的不解,然而,他一句也不能回答,小樓的真相無法述說,當年的舊事,他也不想對任何人複述。
他只是想要看看,僅此而已。
在他走出那自我保護的殼子之後,在他終於肯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之後,有一個故人,有一段故事,是他必須去面對的。
他不想逼迫任何人,不願做任何勉強別人的事,然而在這一刻,他不能不堅持着,與所有人在沉默中對峙。
他要見他,他要見見狄飛,他要看清那七百年歲月裡,仍不曾在他腦海中褪色淡去的面容。
一片沉寂之中,指尖的微冰讓他愕然轉頭,還沒有看清狄九的臉,就已經被他拉得快步而行。
傅漢卿驚問:“我們去哪?”
“笨蛋,當然是去修羅殿。”狄九帶着他頭也不回地急走。
“可是……”
“可什麼是,你是教主,你愛去哪去哪,愛看誰就看誰,要誰同意不成。他們愛跟不跟,不就是要五個人下拜才能開的機關嗎?他們不來,咱們隨便抓幾個教衆過來幫忙。”狄九毫不客氣的數落他“這麼點小問題都只會衝着人發呆,等着別人點頭,我要不在,你這教主可怎麼當?”
傅漢卿忍不住笑出來,用力握緊他的手輕輕說:“你在的啊……”
那樣溫暖而歡喜的聲音,讓狄九有一瞬間的怔愕,他回首,看到一張笑得太過燦爛,燦爛得幾乎有些傻的臉,聽到那個傻乎乎的聲音說:“你一直都會在我身邊的,是嗎?”
狄九微微有些恍惚,卻沒有立刻答話。沉默了一會後,他淡淡擡眉,瞄了一眼後頭一陣風般跟過來的諸王,冷冷低笑一聲,再轉頭之時,修羅殿已至。
走進沉寂清冷的殿宇,走過寒冷陰暗的密道,再一次來到這冰雪琉璃的世界,傅漢卿卻只是怔怔站在冰室入口處,半日也沒動彈一下。
直到肩膀被一隻堅實可靠的手掌輕輕一按,一推,傅漢卿沒有上前,卻有些木然地回頭。
狄九凝視他,輕輕道:“想看,就去看,若是不想看了,我們便回去。”
傅漢卿只怔怔望着他。
他其實,什麼也不知道,他也是突然聽到傅漢卿提出了這個願望。
然而,他什麼別的話都不問,什麼別的事都不做。他只做一件事,支持他。
就象那自總壇離開的一行路上所經歷的一樣,任何時候,他都在那裡,只要回首,就能見他在身旁,即使臉色未必好看。任何難關,他都可依靠,只要出聲,他總會應答,即使語氣並不客氣。
一次又一次,他從來只是支持他。即使每次拍着桌子把反對兩個字喊得最響的就是他,但到了最後,他總是支持他,從來不曾捨棄過他一次。
傅漢卿愣愣望了狄九半日,忽然間有了勇氣,轉首步入冰雪世界,琉璃天地。
一具具水晶冰棺裡,凝聚了七百年來,從不曾流逝的時光,所有沉眠不醒的人都有着極其相似的面容。
傅漢卿只徑直向前,他不需要尋找,不需要回憶,不需要分辯。
他記得,狄飛在哪裡,他記得狄飛的容顏。
他從來不會把任何人弄錯,即使那些逝去的容貌看起來,幾乎完全一樣。
他低頭凝視碧玉寒冰之內那安睡了七百年的人。故人容顏已蒼,那個安然一笑而逝的傳奇,與他記憶裡驕傲寂寞如孤狼的一方霸主,彷彿相隔得很遠很遠。
那個春水桃花的過去,也渺茫得幾不可憶。
輕輕伸手,按在碧玉寒冰棺上,指尖的涼意徐徐向全身瀰漫而去。
自我逝去,那樣漫長的歲月,你是如何渡過的?
你快樂嗎?你幸福嗎?你可曾最終得到你最期待的愛情。
當初我一夢六十年,六十年後,便再不願回想當年之事,再不願多問多看任何有關你的舊事。然後,就是漫長的六百年的渾渾噩噩,我一直以爲,我不在意,我一直以爲,我不痛,我一直以爲,那只是一場模擬,原來,其實不是的……
主人,我醒來了,這一覺,原來,我睡的不是六十年,而是將近七百年。
主人,我回來了,我其實,很痛,我其實很怕痛,我其實……我其實是有一點怪你的,你知道嗎?
他將整個手掌完全按在冰棺上,任憑那奇強的寒氣侵襲而來,渾然不知運功抵擋。
“當年,他過得好不好?他有沒有和白驚鴻幸福美滿,他是怎麼轟轟烈烈開創修羅教基業的,是不是非常威風,非常了不起?”
他的聲音在這個充滿寒冰的冰雪世界裡,空空洞洞地迴響,忽然之間,他想知道很多很多事。忽然之間,他有了很多很多問題。爲什麼以前,他從來不肯問,爲什麼以前,他從來不願去關心。
明明是很在乎很在乎,爲什麼卻又懶懶散散,不聞不問不看不想知道?
“他過得好不好?誰知道呢,應該好吧,當時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再無敵手,他做的都是驚世駭俗極爲痛快之事。但已經過去七百年了,時間會把一切真相都悄然抹去,我們聽到的,只不過是個絕世英雄的所謂傳奇,七百年衆口交傳的傳奇,又還有多少真實可言呢?”
諸王此時皆已進入冰室,此時又是瑤光漫然答話。
相比瑤光這並沒有太多實際意義的回答,狄九的答話卻實在許多:“相傳他有個極心愛之人,叫做白驚鴻,但不知爲什麼,他們並沒有相攜白頭,他把自己一手創立的山莊送給了白驚鴻,自己去江湖上流浪了許多年。後來收下了好多徒弟,隱居於山林之內,只專心授徒。他一直沒有娶妻,也再沒有情人。他的弟子們創立修羅教,奉他做教主,但他其實並不真正管理教務,他甚至沒有離開自己隱居的那座山一百里之外。直到最後一次,修羅教遇上大劫難,他才星夜馳援,以一人之力,抗拒全武林的逼迫,救下了他所有的徒兒,自己卻傷重而死。他死之前,交待了兩件大事,一是留下了他所有的武功和寶藏給白驚鴻,二是留下了那個關於繼任教主的遺言。就他的生平行止來看,只怕這位蓋世英雄,一輩子也未必快活如意。”
淡淡幾句話裡,一個人的生平便已輕輕帶來。
那曾經鮮活精彩的生命,那曾經留下無數傳奇的生命,到頭來,也依然不過是平平淡淡幾句話。
傅漢卿怔怔站在冰雪棺前,他們,沒有在一起?
爲什麼?
他不是那樣那樣地愛着那個人嗎?
他不是爲着保全他的愛,把我交到那個人手裡嗎?
爲什麼?付出了這樣的代價,依然不可以在一起?
爲什麼?捨棄了這麼多,依然無法幸福。
他脫口問:“爲什麼他們沒有在一起,爲什麼要分開?”
諸王幾乎都是摒息默看他的神情,默記他的話語,期盼着從這隻字片語之中,窺出七百年的真相。
只有狄九肯應聲回答他的問題。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從來沒有提過,或者,曾經提過,但沒有在七百年的歲月中流傳下來。”
他知道的並不比其他人多,對眼前的真相,他也同樣迷茫不解。然而,他的語氣清晰,他的回答迅速,他的神情平靜,他的目光安然。
因爲他想要知道,所以他回答。
因爲這一刻他看來有着如此深刻迷茫軟弱,所以,他必須堅定沉靜,不用任何疑問不安來擾亂他。
傅漢卿低頭定定望着冰棺,爲什麼你可以一睡七百年,爲什麼七百年後,你脣邊依舊有淡淡笑容,爲什麼這樣長久的沉眠,你依然安祥如故。
當年……當年……發生了什麼?
七百年的時光在冰雪中迴轉折射,那一刻,他分明還在他的懷中,那一刻,他分明還清清楚楚地說着,我不會死,我會活下來。
那一刻,那人用那樣安靜的眼神望他,用那樣柔和平穩的聲音說,是,你不會死,你會活下來。
一直一直,覺得他應該不會特別傷心,當時他的語氣是那樣沉穩,而在那之後,他對白驚鴻的態度又能是那樣平靜……
然而,會不會是……會不會是……
他猛然擡頭,望着狄九,大聲問:“他是哪一天離開山莊的,他是哪一天把山莊交給白驚鴻的?”
他的語氣那樣迫切,他的眼神那樣驚亂,然而狄九無法給他答案。
“不知道,七百年前的事了,沒有人知道確切的日子,對他的生平,我們的瞭解,僅僅只是個大概。”狄九終於微微皺起了眉,目光悄然望向他的手。
傅漢卿卻渾然無覺,他低頭,只愣愣望着冰棺。
主人,七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主人,我過了七百年,纔想知道,是不是已經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