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各地的狀況都會有飛訊急報總壇。懶散的傅漢卿也開始主動追看飛訊了。當然,他注意查看的,大部份都是楚國的消息。
自方輕塵死後,楚國的狀況越來越糟。少帝當殿發瘋,王族權臣把持朝政,卻根本無法號令地方,手握重兵的當權者們,不是割據自立,就是漠視朝廷,僅有幾支仍在盡職盡責的軍隊,也獨力難支,被秦國軍隊打壓得喘不過氣來。
到處是人心惶惶,到處是一片混亂,眼看着異國軍隊一步步蠶食着國土,眼看着朝中局面日漸混亂不堪,王親們爲奪龍椅仍在彼此廝殺,各地的豪強,或官員們都知道好景不再,必須抓緊時間爲自己的將來做打算。
人人都在拼命擴充實力,有人想借此亂世爭雄,有人只想壯大自己以便自保,有人只希望乘着這一場大亂,蒐括最多的財富。
不止是當權者瘋狂,就連百姓們也狂暴昏亂起來了。
官府不理事,差役不管事,到處都一片混亂,所有市面上,米菜油鹽布等生活必須品價格一漲再漲,甚至有價無市。
再加上有心人的竄掇,暴民哄搶事件便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管是手握重權的官員豪強,還是民間的普通暴民,在他們眼中,修羅教各處生意,各方店鋪的富有資產,實在具有無比的吸引力。
人人都想乘亂賺一筆,個個都打着法不責衆的念頭想要發大財。
修羅教雖然有遠比普通商家完善強大的武力保護自己,打退普通的暴民倒也罷了。但是面對官府的壓力,甚至一些軍隊的威逼,就有些吃力了。
相比暴民們的肆意哄搶,官府的搶掠就文明許多,通常他們會客客氣氣把公文發到你手裡,告訴你,現在國家正面臨危難,希望你能捐助資產,幫助國家渡過難關。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是你不愛國,即然不愛國,將來秦人打過來,肯定會叛國,對付將來的賣國賊,用點兒非常的手段,那肯定是合理的。
相比官府那軟中帶硬的所謂客氣,手握重兵藉機自立的武將們就比較直接了。
在這個混亂的世道里,你們財富和實力必然成爲所有人覬覦的對象,於其便宜了別人,不如還是好了我們吧。再說了,現在的局勢這麼亂,你們想安安穩穩做生意,繼續假扮安善良民,是肯定不行的。如此亂世,正是英雄豪傑有所作爲的好時機,你們修羅教不也同樣心懷大志嗎?何不與我們攜手一搏呢?他日功成,修羅教的功勳我們是絕不會忘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他們不止要錢,還要修羅教分壇的所有精英弟子爲他們所用,並美其名爲,大家是合作伙伴,攜手共創偉業。
只是,這種邀約通常不允許拒絕,否則的話,任你們在江湖上如何了得,人家隨隨便便大軍踏過,多少基業盡成飛灰。
在這樣的混亂之中,貧民百姓賤若泥塵,輾轉哀號而無人看顧,死於飢寒,死於暴亂,死於哄搶,死於缺醫少藥,死於所有社會失去正常秩序後會發生的一切苦難之間。
而富家大戶也難倖免,應變慢的,被人搶掠一空,幾代辛苦,化爲雲煙,應變快的,趕緊掏出大把身家去投靠效忠某方勢力,雖說家產可能最終只剩下十分之一,但到底還是保住了一家大小的性命安全。
官員們紅着眼拼着命蒐羅財富,差役們積極努力地爭奪利益,將領豪強們,一心只要鞏固勢力,打擊竟爭者,再沒有人出面管事。無論如何燒殺擄掠,都不會被處罰,不會遭捉拿。
於是,由搶掠發展到姦淫,發展到純爲發泄的殺戮,發展到四下放火,局面也更加混亂到不可控制。
往日最繁華的城鎮,如今處處有焦土,極目望去,四方都有濃煙烈火。所有的門窗都牢牢關死,裡頭還用重物抵住。百姓們除非吃光了家裡最後一粒米,一滴水,否則絕不出門。而婦孺之輩有很多更是寧可餓死也不敢上街。
街市之間,時聞垂死者呼救乞憐之聲,偶有匆匆來往之輩,必不肯多加理會。
從城鎮,到曠野,都常見無名之屍無人收顧。
在這樣的混亂之中,人們迫切地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權,重建舊有的秩序,而那政權來自何方,其實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民間甚至開始有人傳言秦軍如果打過來了,一切也許就會變好。聽說秦國的主將是個很愛惜子民的王子。
雖說,這種種流言極有可能是秦國的細作故意散佈出來的。但民心已散亂至此,誰又敢指望,秦軍打過來時,這樣的百姓能誓死幫助軍隊抗敵。
於是軍隊戰志更消,將軍們官員們,更急於控制更多的財富,更多的壯丁,更多的武力,不管將來怎麼樣,手中擁有的實力越多,打天下也好,談條件也好,籌碼也就越多了。
於是,百姓就越加灰心,越加反感,舊有的秩序越發潰敗不堪。
這樣的惡性循環,已是愈演愈烈。
即使遠在千萬裡之外的總壇,看着飛訊上的字字句句,大家也都有心驚之感。
到處都有人發國難財,到處都有人乘火打劫,真正的大俠們,義士們,江湖上的那些正道人士們,都象死光了一樣,再不見半點蹤影。
身逢亂世,各大門派都急於招回所有的門徒,聚齊最強的實力,以求自保,實在找不出幾個人,真能不掃自家的門前雪,跑出來管其他老百姓的疾苦。更何況,在這種舉國惶然的災難之前,一人甚至一派的力量,也實在微小得幾乎起不了什麼作用。
修羅教雖說沒什麼俠義之心去解民倒懸,倒也不至於乘這個機會去發財取利,此刻所圖,也無非就是自保罷了。
現在楚國的局勢如此混亂,大家雖相信狄九的能力,多少還是有一些擔心的。
狄九也寄回過幾封飛書,其間語焉不詳,只淡淡幾句話說狀況雖然不好,他還是可以處理的。其他的閒雜言語一概沒有。
好在時局雖然亂到這個地步,蕭傷的風信子,還是能勉強傳回一些詳細的信息,讓總壇這邊確切瞭解狄九的許多作爲,大家才能略略放心。
每天開的例行會議,第一件事就是看是否有從楚國傳來的最新消息,然後才商量教務,把諸事處理妥了,有時候大家也不會立刻散了。倒是懶洋洋坐着喝喝茶,聊聊天。
說說今天的天氣很好啊,講講今年教裡的收成分紅有可能達到什麼樣的數字啊,推算一下各自的腰包,最鼓的那個是誰啊。罵兩聲狄九這傢伙,太過自行其事,出去幾個月了,寫回來的信,從來就是情況雖不好,萬事有我在,啥細節也不說清楚,根本不考慮大家的心情啊。
最惡劣的是,不體諒大家的心情也就罷了,居然也不顧及一下教主的癡心,也不肯寄幾封說私話的信回來,連在公事的信裡提都不肯提教主一句……
通常說到這話題時,傅漢卿是絕不會害羞的,反而大大方方說:“我是很想看他的信,我也很關心他到底遇上了什麼事,又做了些什麼,不過,我對他有信心,難道你們不相信他有能力處理那些問題?至於寫情書,說私話……你們真認爲,他是會寫那種信,說那種話的人嗎?如果他真寫情信給我,如果他真的把所遇上的一切,全都詳細記錄,仔細說明,只怕你們纔會嚇得沒辦法安安穩穩坐在總壇吧?他是天王,不是記錄員,你們不要老苛求他。你們不是派了一堆風信子在他身邊,連他一天喝幾杯水都能查清嗎?不要再怪東怪西行不行?”
瑤光氣得拍桌子:“你就不能有點正常的反應嗎?你就不能象普通人那樣害羞一下,難堪一下,尷尬一下,好讓我們有點成就感嗎?至於我們才偶爾說某人半句不好,你就嘮叨一大串嗎?”
傅漢卿笑嘻嘻道:“你們不說他的壞話,我自然也就不多嘴了。”
“好。我忍你。”瑤光做個忍氣的表情“我怪天怪地怪楚國怪方輕塵,再不敢怪他了,行嗎?”
傅漢卿有些鬱悶:“你怪方輕塵做什麼?”
“不怪他怪誰?爬到那麼高的人,怎麼說也該有點心胸,有點智慧吧,至於爲那麼點小事,要死要活去剖心嗎?他死了倒輕鬆,可憐我們損失有多大……”瑤光氣哼哼道。
莫離微笑道:“教主從來不把錢財名利放在心上,想來是不在乎的,所以,瑤光,你這話說服不了他。”
“好,我們的大善人教主,且不計我教的損失,只看看如今楚國百姓的苦難,你還覺得這人不該罵嗎?”瑤光挑眉,一字字道“生靈塗炭全因他一人啊。”
傅漢卿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輕輕問:“你認爲,他必須爲所有人心深處的黑暗和軟弱負責嗎?他必須爲所有人的貪婪慾望去承擔罪過嗎?在他受到委屈,受到冤辱的時候,他有義務去考慮,所有人的瘋狂和邪惡嗎?王者放縱自己的感情,而不盡帝王之職,大臣放任自己的私慾,而不肯爲國籌謀,地方的官員和將領,只重視自己的利益,而全然不顧肩上的責任,百姓之中,有人大發國難之財,有人藉機橫行暴斂,這一切的黑暗,都可以把責任放在他一個人身上嗎?什麼人有義務,要去爲整個國家,所有百姓負責。君王在做什麼,朝臣在做什麼,官員在做什麼?”
瑤光愕然:“你怎麼了?天不許怪,地不能說,狄九不能罵,我不過嘮叨了方輕塵幾句,你倒是比剛纔羅索得還多。”她伸手往窗外一指“這麼大好的天氣,這麼悠閒的時光,我們喝着茶,磕着瓜子,不找幾個人罵罵,多麼浪費美好人生?”
傅漢卿苦笑了一笑:“是我不對,你接着罵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站起來,伸個懶腰,算了算了,這世上的事情多是說不明白的,與其在這裡費力氣,還是回去安心睡覺爲好。
瑤光本不想放他這樣輕鬆溜掉,奈何話一說完,教主大人的人影就不見了,趕到門口也只見到從前方院門繞過的一片衣角。
瑤光爲之氣結:“這麼好的輕功,只肯在偷懶時派用場,我的教主,你可真是了不起。”
然而,美女的埋怨已經走出老遠的教主大人是聽不到的。他一陣風般溜回自己的住處。這裡芙煙早替他備下熱騰騰的飯菜和洗澡的熱水。
他吃飽喝足,打着飽哽心滿意足地撲向他柔軟的大牀。
原以爲一閉眼就能睡着,誰知倒是在黑暗裡睜着眼望了半天屋頂。
心裡紛紛亂亂的都是楚國的混亂局面。雖說,對於狄九的安危不是太擔心,可瑤光那生靈塗炭四個字,卻總是在心中迴盪。
生靈塗炭,這是誰的錯?
生靈塗炭,輕塵,是不是,所有人都認爲,那是你的罪,你的過?
生靈塗炭,輕塵,是不是,你自己其實也覺得那是你的責任。
幾世爲人,一次次重複着這樣的命運,一次次堅持着這樣的任性,面對那樣的蒼生浩劫,你想的是什麼?
他迷迷茫茫想着,有些困惑,這麼漫長的歲月,一直渾渾噩噩麻木不仁地活着,爲什麼一朝驚覺,驀然回首,卻會對那麼多事,生出這麼多紛亂的感觸和雜念。
嘆了口氣,抓住牀上多出來的枕頭用來壓住自己的臉,努力摒去所有雜念,開始數羊。
好悲慘啊,從什麼時候開始,連他阿漢睡覺,居然都需要數羊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夜漸漸深了,人漸漸倦了,還是雜亂的想法漸漸紛亂星散,又或是數羊的法子還真是有點用處的。
傅漢卿終於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夢境裡,好象有人總是壓在他身上,重得要命。夢境裡,好象總是有人在叫:“起牀了,懶豬。”
傅漢卿鬱悶得雙手揮打起來:“走開,我要睡覺。”
手結實得打到肌膚地聲音,讓他略略清醒一點,耳邊聽到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教主大人,在睡覺的時候,你就不能收斂點內力嗎?”
傅漢卿打個寒戰,徹底清醒過來,猛得睜開眼睛。
卻見滿室燭光盈盈,燈下那人一身風塵未褪,臉上卻還帶着鮮紅的五指指印,正不知該笑還是該怒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