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吃這麼多?”狄一有些驚異地望着傅漢卿,感覺好象只隨便吃了兩三口,這就算一頓飯了。
傅漢卿只得乾笑兩聲罷了。
這樣擔憂的,震驚的表情,以及因此而來的憤怒和鬱悶,他已見過太多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讓別人爲自己這麼操心。可惜就算他的精神再強大,也無法控制日漸軟弱的身體,就算他自己想多吃幾口,下場肯定是腸胃不適,生生吐出來,讓別人更擔心。
他現在只能後悔自己考慮不周,不該拉狄一同自己一塊吃飯,見了他的飯量,很少有人還能繼續保持好胃口的。
果然,狄一望着一桌的好菜,實在找不出什麼食慾來,怔怔坐了半日,才輕輕嘆道:“我不該走的。”
傅漢卿只是一笑,眼神甚至有些輕鬆釋然:“我卻覺得,幸好你走了。”
狄一初聞一怔,隨即瞭然。
以狄九的心性,即有心對傅漢卿下手,自己這個影衛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釘,當年若是不走,他必會出手來把自己除掉。
對傅漢卿來說,自己離去,避免了傷害,當然是值得他爲之慶幸的。
只是……
他望着傅漢卿,淡淡笑笑。
阿漢,其實,他已經出手了,只是你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
“你過得好不好,你的……”傅漢卿難得有些好奇,甚至有些興奮地問“她好不好?”
飛逸出去的思緒立時被收攏,狄一淡淡笑道:“我過得很好,她也很好,我們與世隔絕地過自在日子,我不願讓修羅教的人看到她,也不想她介入這些事,所以沒帶她來。”
傅漢卿點頭:“不帶她來是對的,否則沒準瑤光他們就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你打算在這住幾天?”他笑望着他,眼神明朗“不要讓她等太久。”
狄一忍了又忍,終究覺得無法再忍耐下去,沉聲道:“你打算永遠這麼高高興興,見人就笑地過下去嗎?”
傅漢卿愣住,傻了半天,才問:“這個,有什麼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狄一苦笑“可是,阿漢,爲什麼你一定要做正確的事,一定要做對別人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我寧可你象以前一樣,只要自己吃得香,睡得好,管他天塌地陷,管他世界變成什麼樣?我這樣的影衛是要毀容也好,要留下來一世不得自由也罷,都是別人的選擇,你不管不理不干涉……”
傅漢卿怔怔坐着,怔怔地低聲說:“如果當年不是你點醒我,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那麼自私,那麼無情,對身外的一切,那樣不放在心上。”
“你只是自私,又沒有害人,有什麼問題?可是現在你都變成聖人了。遭遇了這種事,你爲什麼還要讓自己笑得看起來好象是很快活?”狄一聲音裡竟隱隱有了怒氣“我來見你之前,瑤光就告訴過我你這兩年是怎麼過的,你天天高高興興,樂樂呵呵,你一點也不懶,主動操心幫務,參加議事會都再不用別人來催來叫,除了身體不好,無法四下奔走之外,狄九以前做的事,你能做的也都做了,你這樣子,想要證明什麼,你打算一輩子就這麼過?當個勤快的,認真的,好說話的,永遠高興的教主?”
傅漢卿被他罵得目瞪口呆,自他受傷之後,大家都待他極好,平時連重話也極少說他一句,此刻被人這麼一訓斥,簡直連腦袋都轉不過來了。
他愣愣坐在原處,一下也動彈不得,過了很久很久,臉上的笑容才一點一點消褪怠盡,眼中的光華,才一絲一絲黯淡下去。
他低了頭,很久很久,才輕輕道:“我必須好好活着,我必須很開心,很高興,我必須努力去把狄九扔下的事做好,我必須讓我自己覺得,他不在,我也可以快樂地生活下去,他走了,我也可以應付得下來……”
他一直沒有擡頭,聲音愈發低沉:“這樣,就可以不用去恨了。”
他低頭,看着自己冰冷的手指。
一直一直,以爲握緊了手,再不放開,天長日久,再冷的手,也會被溫暖,原來,長時間握着冰涼的手,更大的可能,是讓自己也感到寒冷。
從來不知道,自己其實也是會恨的。從來不知道。
幾世歷盡,原以爲,最負面的情緒也不過是厭惡。幾世迷惘,原以爲,愛的論題是最難的,原來,恨或不恨纔是這世上最艱難的事。
心緒在這一刻,幾乎是迷茫的。
小容怎麼可以做到,每一世被辜負,被背叛,被傷害,然而無怨無恨。
小容怎麼可以做到,以輕鬆從容的態度去面對一切,接受一切。即使只是假裝很高興,假裝不在意,他怎麼可以假裝地那麼成功,成功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假裝。
是太冷了吧,穿了那麼厚的貂裘,依然想要發抖。
是太累了吧?所以疲憊得只想閉了眼,一夢不起。
他只是……只是不想去恨他……
仇恨,是多麼陌生,多麼可怕,多麼奇怪的情緒。
因爲太陌生,因爲從未經歷過,所以,纔會惶恐,纔會畏懼,纔不敢放縱這樣的負面情緒在心頭暴發。
他只是,不想恨他,所以,努力要讓自己活得好。只是……原來,這樣好好活着,是一件這麼累,這麼累的事。
狄一靜靜望着他,看他慢慢地蜷起身,看他慢慢地開始顫抖。
每一次,他都是這樣,挖個坑,把自己的頭埋進去,營造一個假象來面對全世界。每一次,都是自己陰差陽錯硬生生把他拖出來,每一回都在事後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錯。
他遲疑了一下,輕輕伸手,按在傅漢卿的肩上,本意只是想給他一點支持和安撫。然而,在下一刻,傅漢卿的整個身體重量就向後靠來,彷彿再也支持不住這個身子,只能依靠他手上的力量,才能勉強坐好。
無論破敗的是身還是心,他都已撐了兩年多了。彷彿所有的傷痛,所有的軟弱,所有的不方便都不存在,栽倒了,爬起來,傻笑兩聲,疲憊了,頭痛了,氣喘了,睡一覺,歇口氣,休息一下,一切照常,繼續樂呵呵面對所有人。
如果他不來,這個人也許可以一直撐下去,如果他不說破,這個人也許可以一直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高興不快活。
那一刻,狄一簡直可以聽到自己咬牙的聲音,狄九,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所傷害的是什麼,他所毀滅的是什麼?
“你……以後,還會不會原諒他?”
“原諒?”傅漢卿幾乎是有些驚異了,擡起頭時,甚至還勉強笑了一下“爲什麼要原諒,他其實也沒欠我什麼?我近一年來,把他當年留下的事接手了一小半,才知道有多繁重多辛苦,他替我頂了八九年了,就算是別有用心,做得也足夠了,我得了那麼多好處也是不能否認的。那些年,他待我,本是很好的,我們在一起,有過很多快樂的……”
他覺得他可以濤濤不絕,說很多很多話,然後,狄一用那樣深沉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傅漢卿那本來理直氣壯的聲音就漸漸得小了,直到再也說不下去。
然後,他重新低下頭,過了一會才道:“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去恨他,但是原諒……那是不存在的東西。”
發生了的事,就是發生了,原諒,這個詞,太輕飄飄,太渾不着力了。
狄九那樣的人,做出的事,不會回頭,不會後悔,不會稀罕任何人的原諒。
而他自己,從來都是死心眼的。愛也罷,斷也罷,發生了的事,就是發生了,不可能當做沒有發生。
他能做的一切努力,只是不去恨他。
也許相逢之時,可以微笑,困厄之時,可以相救,但是原諒……
不,這個詞他聽到了會微笑,而狄九可能只會報之冷笑吧?
心口忽然間火熱的痛楚,讓他感到一陣迷茫,那個不識痛,不識情,只是渾渾噩噩,惟求一覺好眠的阿漢,到哪裡去了。
耳旁傳來狄一的一聲嘆息:“我可以做什麼?”
過了很久,他纔再次擡起頭,再次凝視他,又用了很長時間,纔有力氣重新笑一笑:“留下來,陪我幾天,這些年,你在外面有什麼有趣的經歷,見過什麼好山好水好故事。然後就回去,和你的妻子快活地生活。知道你們活得很好,知道我所認識的人裡,有人可以擺脫這些殺戮的命運,過快活的日子,我會很高興的。”
狄一靜靜看了他一會,然後輕笑:“你有什麼話想說,卻不能對我說?告訴過你多少遍,別老是想當聖人?替別人想得太多,你簡直都不象你。你覺得我是外人,不堪託負,還是不願連累?又或是你覺得我太弱小,隨時都會有危險,你不敢讓我冒險?別忘了,我陪了你六年,那六年裡,你幫了狄九多少,也指點過我多少,現在的我,無論身處怎樣的險境,只要一心自保,天下還真找不出幾個能殺我的人。”
傅漢卿被他說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卻越發黯淡了:“我想,修羅教對付狄九的行動,應該馬上就要開始了。”
“你想?”狄一狐疑。
“我雖然是教主,也確實沒被架空,但所有的殺伐之事,我基本上都少過問,這件事,他們要揹着我做,不是不可能的。現在他們幾個的武功缺陷大多都被我補足,修羅教的許多漏洞和紛亂也被彌補平定,以他們的性子,不可能一直按捺下去的。”傅漢卿的聲音落寞,眼神黯然。
他知道一切,卻無法阻止。他明白一切,卻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
他不能說不要報仇,事關原則,沒有人會服氣,也沒有道理。
他也不能爲了繼續拖延,而故意不指出瑤光蕭傷等人武功中的錯漏,或是故意讓教務混亂,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然而,就這麼無力地坐在這裡,眼睜睜看着他所愛過的人,和那些待他極好的人,就要拼個你死我活,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這種感覺真是出奇地悲涼。
狄一輕聲問:“你想怎麼做?”
傅漢卿搖頭:“我不知道我可以怎麼做?我沒理由,也沒有辦法不讓瑤光他們復仇。真打起來,狄九的實力應該還是會吃虧的,可是,他又是那樣驕傲偏激的性子,要他退避,他也未必肯,更何況,我也沒有機會去勸他……”話仍未說完,他卻又沉默下去了。
即使有機會相見,即使有機會相勸,那人,何嘗會聽。
狄一點點頭:“我明白了,我在這裡留兩天就走。”
話說得極輕淡隨意,其中的深意與份量,傅漢卿自然也是聽得出來的。
狄一同瑤光蕭傷等人的立場不同,他對修羅教沒有感情,甚至有可能還有恨意,絲毫不會覺得背叛修羅教這種行爲有什麼不對。
他最多隻是覺得狄九背叛傅漢卿,有些可恨。
但做爲對他們之間的事,瞭解最多,甚至有可能比當事人更多的人,他也能猜出,這場背叛之後,狄九所失去的,可能遠比得到的多。在這種心境下,他對狄九的仇恨,也就不是那麼深了。
所以,傅漢卿那番真心之言,全教上下,也只敢說給他一個人聽。
也只有他,聽完了之後纔會淡淡然點頭,淡淡然承諾。
傅漢卿聽他答得這麼爽快,反而有些愣:“這幾年他的行蹤一向很隱密,風信子都很難查得出來,你未必找得到他?”
狄一微笑:“阿漢,我自有我的本事,你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