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蘇眉的時候,狄九還是修羅教的天王,那次巡視分壇。分壇主誠惶誠恐,爲他獻上了最好的歌舞。
每一個名角上場,每一段驚豔歌舞開始,分壇主都要在旁邊小心地解說介紹。
蘇眉出場時,分壇主的解說是:“此女乃本地名妓,素有才名,妙擅歌舞,號稱妙人兒。”
那“妙人兒”三字的外號,實可叫人聽出無限輕眺之意,只是狄九本來就不愛女色,蘇眉再美再妙,與他本也無關。
只是那日,正好心情甚佳,旁邊那分壇主拼了命獻勤的樣子,也頗有趣,做爲上位者,即使本心並不以爲然,至少要顧全下屬的臉面,做出點欣然接受,並頗爲欣賞的樣子來。
何況那高臺上的女子一舞之下,確是舞盡了江南,舞遍了春色,令人不能不讚一個“好”字。
狄九拍案稱好,欣欣然望那高臺之上,滿是欣悅地說:“好,好一個妙人兒,這一舞真個少有。”
這一聲贊,他不過半是真心,半爲應酬,只是太擅做作,臉上欣然歡愉喜愛之色甚濃。
說起來,也不是有意要騙人,只不過已經習慣了,用種種的假面具去應付一切,永遠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來展示情緒罷了。
然而,這一次分壇主沒有象他以爲的那樣,爲他一句誇獎而欣然得意,反而全身一僵,額上竟隱有汗水。然後慌亂得找了個藉口告罪離開。
狄九這麼聰明的人,一時竟也沒想明白,爲什麼分壇主的反應如此奇怪。
直到後來歌舞盡散,閒人皆去,分壇主才誠惶誠恐地跑來請罪。
原來,在狄九說完那句讚語之後,分壇主便趕緊去了後臺,重金相謝蘇眉,卻又立刻派人把她送走。之後才硬着頭皮到狄九面前,期期艾艾了半天,結結巴巴說了好久。
無非就是“教主那邊不好交待,請天王恕罪那一類的話。”
至此,狄九才恍然大悟。
修羅教的上層都知道天王與教主之間的關係,便是行走各地,哪一處的分壇主不把他當做教主的情人來看。雖是盡力服侍周到,卻從不敢獻美男美女以侍,便是看盡歌舞,也不過純爲取樂,誰也沒想過獻美邀寵,誰也不覺得,天王會有這樣的要求,這樣的想法。
剛纔那一聲“妙人兒”相贊,想是這位分壇主自作聰明聽出別的意思來了,趕緊去把這個惹禍的美人送走,然後來請罪。
這是一個多麼大的誤會啊,自己應該仰天長笑,若有心情就閒閒解釋幾句,若無興致,不妨裝作不悅拂袖而去,讓這個白癡在這裡坐立不安便是。
然而,在那一刻,他的感受,只有屈辱。
天王之尊也罷,位高權重也罷,他始終都居於教主之下。
各方弟子尊敬也罷,各地壇主畏服也罷,在他們眼裡,天王肯定是教主的人。背了教主,和別的女人好,這還了得,什麼人擔得起這個責任,就是拼死,也要勸住天王纔是。
狄九想笑,卻發不得聲。
如果今天,坐在這裡的人是阿漢又怎麼樣呢?如果是教主大人,滿面欣賞喜歡地說出“妙人兒”三字,又如何呢?
那個美女當晚就會送到教主牀上去的吧?
教主就是教主。
他與傅漢卿,其實從來不曾對等過。
無論他如何努力去做,無論阿漢如何無心去爭,一直一直,不能對等。
困在那修羅教的重重規則之中,不管他做過什麼,付出了多少,他都只能居於那個整天吃飽喝足睡大覺的懶豬之下。
他並不憤怒,只覺屈辱。
原來那段情人之約,使得他在所有人眼中,再不是獨立的人而只屬於某個人。
原來,那段情人之約,竟讓他失去了自由地喜愛美好之人的權力。
他不愛美色,他不貪牀弟之歡,他根本沒想過自己要去另找什麼新寵牀伴。然而,想不想是一回事,被別人約束監視控制不允許他這樣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那件事發生之後不久,不動明王找到了他,在那次並不算長的密談之中,他們達成了攜手的合作的約定。
這幾年回首往事,也曾自問,如果不曾有過蘇眉之事,他還會不會同明王合作。然而,每每自思,也每每自嘲。
爲什麼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爲自己尋找藉口。
自私,殘忍,貪婪,狠毒,這一切難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嗎?
即使沒有蘇眉的事,他也一樣會與明王合作,最多,只是答應得沒有那麼爽快罷了。
當日他幾乎毫無思想掙扎地一口答應了明王,但卻還是頂住了所有的壓力和責難,堅持與傅漢卿共遊大半載,那些朝夕相處的時光,是他以一次次爭執,一次次利益交換中的妥協約定換來的。他還是不理明王以及其他下屬的非議,耗費巨資,建了琉璃之屋,燃了徹夜煙火。然而,一切一切,最終仍不會讓他刺出的那一劍有任何手軟。
至今,他也並不覺得自己做過的那一切溫柔算是愛,至今,他依然認定,那不過是可笑的假仁假義假惺惺。
然而,這樣的出賣,這樣的背叛,卻並沒有讓他立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權力和財富。
寶藏再龐大,也是一個有限的數目,而下屬與合作者們對寶藏的期待卻是無限的。修羅教的不變應萬變,讓他們再無可乘之機,而天下正道,甚至各方權貴們的貪婪和慾望,也成爲無時無刻不威脅着他們的巨大隱患。
寶藏中的神兵利器並無太大用處,各種秘笈又因爲傅漢卿的一番驚世舉措而讓他們這些把秘笈珍惜若寶的傢伙,如同小丑一般可笑。
一切的權力,一切的財富,都如沙上之塔,轉眼便會化爲雲煙。
明王每每怒極,拍着桌子詛罵傅漢卿,那樣高貴出身的人,罵起人來,用詞之粗鄙難聽,比之市井蠻漢尤甚。
然而,面對一切的變化,一切的逆境,他都只是冷然而待。
這世間,本來就沒有一帆風順的事,這世上,也沒有什麼人,僅憑一次出賣,一點陰謀,就立刻鑄下永不動搖的事業。
他可以在傅漢卿全心對他時,刺出無情一劍,卻也可以在傅漢卿帶給他諸多壓力與煩惱時,不出半字惡語。
即使是在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裡,修羅教內的密報依然從未斷絕地傳到他們的手上。
傅漢卿的一切作爲,他都瞭如執掌。
明王看了密報,總愛大罵:“什麼愛你,喜歡你,即如此,爲什麼不肯助你,爲什麼不能替你除了其他諸王,爲什麼給你寶藏卻又留了這麼多後手。”
他只是默默地聽,心中冰冷地笑。
這世間有太多瘋狂的上位者,狂妄的獨夫們,總覺得自己至高無上,總以爲所有人都要把自己當成天地間最重要的,爲了自己,其他人應該毫不猶豫地獻上性命,甚至把自己所有的親人,所有的朋友,一切的一切,全部奉獻犧牲都絕無難色。讓他們有機會爲自己犧牲,讓他們有權力爲了自己去犧牲其他人,那是他們的榮幸,應該跪下來三呼謝恩纔對。
可惜,從地獄裡用血汗拼出來的狄九,從來不會有如此可笑的妄想,在他的眼裡,所有的付出都要得回報,所有的忠誠善意都必須用別的來交換,誰也不會爲了誰,完全不惜一切。這世間,沒有完全無保留的愛或恨。如果真有人可以爲愛一個人,不顧原則,不講道義,不念親朋,不思後果,那這種人也不會有任何資格讓人看得起。
傅漢卿有他的堅持,有他的底線,而自己,對此從來一清二楚。
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每個人都要爲自己做過的事來承擔。
傅漢卿因爲這種種的堅持,所以遭到他的背叛,想來傅漢卿是不會後悔的。
那麼,他爲了這一場背叛,來面對這樣的後果,也同樣不會有絲毫悔意。
傅漢卿被他刺了一劍,是傅漢卿活該,他從不覺自己虧欠傅漢卿。
他因爲自己失策,而在這一場背叛後,處處被傅漢卿佔盡先機,困於窘境,那麼,也是他自己活該,他也同樣不會去責怪傅漢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