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你居然就讓他這麼輕輕鬆鬆走了。”遙望狄一身影消失的方向,狄三笑道:“既然談不攏,你不殺他?”
“他不會出賣我們的,凡事不必做絕。留點香火之情在沒什麼不好。”狄九沉聲道:“傅漢卿不會記恨我刺他一劍,卻永遠不會原諒我殺死狄一。”
狄三微微詫異:“你還在乎他原不原諒你?”
狄九挑眉冷笑:“原諒我不需要,可我更不需要傅漢卿這樣的敵人。”
“你怕他?”狄三更覺不可思議。
“是,我怕他。”狄九承認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過於坦白:“我和他在一起那麼多年,處心積慮,始終探不出他力量的極限在哪裡。他胸中所知的武學似乎沒有盡頭。這幾年我能撐過去,不過是因着他不肯真正出手對付我,反而有意無意在拖延修羅教罷了。一旦他記恨於我,盡展心中所學與我爲敵……”
狄九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不想再假設下去了。承認自己的存活仰賴於那個遭自己背叛之人的包容是一件極難堪的事。而要接受,自己的未來,依然決定於某人是否容情,更加叫人尷尬。可是,他終究是有那一股傲氣,所以無論如何,不肯自欺欺人,讓自己好過一些。
狄三怔愕過,又覺瞭然。原來,狄九迫不及待地期盼一場決戰,只不過是因爲,他從來沒有能走出那人的陰影。受人恩典,仰人鼻息,這樣的生活,狄九怎麼會甘心!
“管你是爲着什麼呢?你不出手對付他總是好事,我也免得爲難。”狄三聳聳肩,漫不經心道。
狄九冷冷望他一眼:“我要回去了,你也可以請便了。”
狄三笑道:“這麼快就趕我走,不是馬上要大決戰了嗎?你就沒有什麼要交待的?”
狄九信步往夜色深處行去,眼角也不掃他一眼:“有事我自會以密訊喚你。希望你也能記住,以後這種自作主張跟人通消息的事不要再發生了。”
“不到最後關頭不透露消息?我就知道你信不過我。”狄三懶懶一笑。
狄九袖手而行,似慢而實快,轉眼已至遠處,聞言身形忽然緩了緩,卻又繼續悄然沒入冰冷的黑暗之中。
我連自己都不信任,又怎麼會去信任你?
只餘狄三靜靜立在墳前,遙望這漫天漫地無窮無盡的黑暗,俯首再看那半塊殘碑,一直帶着笑意的眼睛裡,終漸漸溢出深深悲涼,伸手撫在碑上,指尖冰涼一片。
他想要爲死去的人做些什麼的心情是那樣迫切,可是,爲那還活着的人,他又該做些什麼呢?
月色隱於烏雲深處,人間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曠野寂寂,無人看得見他眼中深沉的光芒。
不信任何人嗎?也包括那個同他合作的明王嗎?
他低落的笑聲,在夜風中寥不可聞。
真是一場讓人期待的決戰啊。
狄九回到蘇眉的住處時,那美麗的女子,已不知在燈下等了他幾許時光。見他披一身月色霜華而入,含笑迎上來,替他解外袍,爲他除冠戴,笑語柔聲,只問寒暖,高嗔低喚,也不過是張羅着下人奉熱茶,備宵夜。
對於那個所謂的老朋友到底是什麼人,他們又到底談什麼談了這麼久,蘇眉則不問一字。
她從來都是個知心知意,謹守分寸,讓人感覺極舒服的女子。
然而,這一番寒夜相候,問暖籲寒,纔不過幾句話,便聽得外頭有下人高聲傳報:“爺,明公子來訪。”
“明公子?”
這個陌生的稱呼讓她的主人微微挑了挑眉,眼中那幽深的光芒一閃而過,這才低首對她笑道:“我又有朋友來訪,今晚怕要在書房好好聊些時辰了。這大冷的天,你便不用在廳裡候着了,去房裡歇着吧。我這邊事完了,自然去陪你。”
蘇眉只問了一句,是否要備酒菜香茶,得到否定回答後,便再不多說半句地含笑退去。
回了房間,卸了釵環,洗漱之後,揮退了侍女,解帳入寢。
她從來是個聽話的女子,即然她的主人讓她回房休息,她自然要在那錦榻紗帳之中,安靜地等待。
房中再無旁人,緊緊門戶,密密紗帳之下,沒有人看得到她的動作。
她輕巧無聲地揭開牀邊牆上的一幅名畫,畫後竟有一塊巴掌大的小木門,小心地再打開木門,裡頭露出的卻赫然是一截銅管。她把耳朵貼在銅管上,凝神細聽。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只顧留在溫柔鄉里,卻把苦活累活全拋給我,我要不上門,你是不是要等我把事全辦完了,把那幫子武林正道全炸死了,你才記得要從美人窩裡出來?”
“用得着這麼氣急敗壞嗎?那麼點事,難道沒我你就辦不成?”
“這麼點事?一口氣要殺掉上千個所謂武林正道人士,也叫這麼點事?”
“行了,辦得怎麼樣了,你給我一句話就行了。”
“我辦事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現在消息早就滿天飛,那幫子武林正道高手肯定會一羣羣擁到落鳳嶺來找被咱們藏起來的寶藏,就算這幫想錢想紅了眼的傢伙不自相殘殺怠盡,最後也會被一氣炸成碎片。”
“希望不要出差錯。”
“當然不會有差錯。那幫子傢伙一聽說寶藏,什麼都顧不得了,真可笑。我已經在落鳳嶺對面追月峰上,找了一處風景最漂亮最舒服的地方,讓人搭好了賞景臺。到時候,咱們就去,吃酒吃菜抱着美人,看看他們最後會有多麼狼狽。對了,你要把你那個蘇美人兒叫去,也由得你。”
“這種事不要扯上她。”
“行行行,你的美人你護着,我還懶得管了呢。總之這次把那些礙事的傢伙全清除了,我們也就可以全神對付修羅教了。”
“你也別太輕視他們,這幾年他們這幫貪心的傢伙,給我們造成過多少麻煩?到時候把我們的精銳人手全調過去,以防差錯……”
……
……
安靜地,不發出半絲聲息地聽着那驚天動地的陰謀,然後從容而小心地把一切恢復原狀,不留半絲痕跡。
蘇眉拉起溫暖的被子,把自己緊緊包裹,卻依然覺得冷。
這樣的生活,不知哪一日是盡頭。
她是從不對任何可疑的事多問一句,從不對那滿書桌的文冊多看一眼,然而,那隻不過是因爲她知道,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不會放在自己眼前的。
窺查機秘之道,她其實有極豐富的經驗。高官,王候,將軍,富商,再到她如今的主人。輾轉多年,她總是無聲無息地探查到各種各樣的機密,從不曾被人查覺過。
然而,每一次傾聽那些隱密之時,總是手心冰涼,總覺得,下一刻,一切就已走到盡頭,她那脆弱的生命,轉眼就將化爲煙雲飄散。然而,這樣的生命,她無從掙扎,也無從擺脫,只能一次次繼續那幾乎是必死的冒險。
這樣靜靜得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房門輕開,等到那人不動聲息地來到牀上。
她輕柔無聲地纏繞上去,忽然間,不想放開。
“怎麼回房這麼久,還這樣手腳冰涼?”那人的聲音極柔和。
即使彼此不過是一場各懷心機的遊戲,她也還是忍不住將頭埋在他的懷裡,聲音極輕極輕地說:“爺,你不在,眉兒很冷……”
狄九有一刻微微出神。
那麼多年歲月彈指過,是誰總囈語着“很冷。”在每一個夜晚緊擁不放。
那一夜,他沒有再放開她。
月涼如水,透窗紗。看他極盡溫柔,看她極盡柔順,恍惚是一場極動人,極美麗的歡娛。然而,以後的日子裡,蘇眉憶起那夜時,感到的,卻只有落漠和悲傷。
那麼歡樂的他和她,其實,都只有悲傷。
那一夜之後,他便離去了。
天明時,她送他行出很遠很遠。
從來不對他的來去做什麼勉強的她,一反常態地哀求他多留幾天,乞盼着他不要離開,不管有什麼大事,先擱下吧,她的生辰快到了,她想他在身旁。
而他,只是溫和地笑笑,語氣柔和,卻極堅決:“我有些事,辦完就會來,一定趕得及,給你慶生辰。”
她沒有再挽留,只遙遙望他飛馬而去,直到天之盡頭,再不見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