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們衝進園子時風勁節已有些半醉了。他面前擺了一案美酒佳餚,自己擁美半坐半臥在軟榻上,那一身雪白的錦衣,早已滿是酒污脂痕,他卻渾不着意,只半倚半靠着兩個綺年玉貌的少女,說笑無忌。
滿園賓客,也都是酒酣耳熱,歡暢無限。樽中美酒,身側佳人,眼前歌舞,耳內絲竹。這等神仙享樂之地,忽然衝進一堆虎狼之輩,鐵鏈子抖得嘩啦啦響。傾刻間嚇得一衆美女,紛散四避。
風勁節身後兩個美貌少女受此驚嚇,也跳起來就往後跑,猝不及防之下他的身體失去支持,撲通一聲,重重跌下。因爲喝多了,頭有些暈,沒能及時保持平衡,竟直接從軟榻上滾跌到地上去。
他也不氣不惱,低笑兩聲,晃晃有些迷糊的腦子,雙手支地,半撐起身子,腦袋才從前頭的桌案上探起來,才發現,眼前的形勢又是一變。
剛剛那如狼似虎的十幾個衙役,這回子縮頭縮腦,擠成一堆,正朝四下陪笑臉呢。
一衆賓客,這麼高的興至被打斷,誰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人人鐵青着臉,矜持點的,只是冷臉自案前站起,衝動點的已經大步衝了過來。地位高的,已經開始拍桌子喝斥了。
他風勁節的客人都是些什麼人。縣裡的舉人,秀才,名流,仕紳,商會會長,縣中大族長者,任何一個走出來,都是有頭有臉有地位的。
這般子小衙役還真不敢得罪,一下子看到全縣的大人物除縣令大人外,全聚在一起,人人怒目而視,以往捉拿犯人的氣勢,自是半點不剩,只得往四下點頭哈腰:“小人奉大人之位,前來提拿風勁節,衝撞了各位老爺,請……”
“胡說,風公子一向奉公守法,怎麼會幹犯律條?”
“風公子素有善名,爾等休得冤枉好人。”
捕頭一句話還沒說完呢,已遭了好幾句搶白。
更有人怒氣衝衝,撲上前來,就要教訓他們“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東西,卑劣狠毒,財迷心竅,但凡有個機會,便以官家名義,壓迫百姓,索要銀兩。我們往日裡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由着你們,可今兒,要是連風公子也敢盤剝……”
眼看着這幹衙役,躲也不是,退也不是,跑也不是,辯也不是,風勁節終於搖搖晃晃站起來了:“諸位請稍安勿燥,這事情即是衝着我來的,不如讓我問個明白吧。”
他即發了話,旁人自不好再做什麼,只好冷冷瞪了一衆捕快一眼,這才退開一旁,口裡猶自叫:“風公子不必憂慮,我等斷不容任何人,冤辱公子的。”
風勁節微微一笑,算是承情,一搖三晃地走到衙役們面前,一張嘴,先打一個酒哽,一股子酒氣直噴過去。
當先站着的捕頭,被薰得面紅耳赤,一不敢避,二不敢叫,三不敢有任何不滿,臉上拼命保持着絕對和善,絕對恭敬的笑容。
“請問,我犯了什麼罪,你們要來拿我?”
眼前這陣仗,哪個捕快還敢說,這次出的是關乎人命的大事,所以可憐的捕頭只好擠出笑臉:“風公子,我們這些當差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只不過是奉命行事,想來,也不是什麼大案子,求風公子可憐則個,去公堂走走,讓我們交差,便是我們的再生父母了。”
風勁節醉眼朦朧地看了他們一會兒,那充滿酒意的雙眼,卻偏偏給人一種清明得叫人不敢正視的詭異感覺。
不過一會,風勁節便微微一笑:“也罷,我便隨你們走一趟。”說罷回了身,衝四下一揖“今日不能讓諸位盡興,是勁節之罪,尚請恕過。”
衆人紛紛還禮,有人尚不以爲然:“風公子,何必理會這等人物,把他們趕回去,我等陪你去拜會縣令大人,有什麼誤會說不清楚?”
風勁節笑笑:“多謝諸位厚愛,然律法在上,勁節一介草民,又怎可抗法不遵呢。”
言畢回首,交待早已聞迅趕到一旁的管家:“我自到公堂去,無論有什麼事,你們都不必大驚小怪,各地的生意早有一定之規,有我沒我,生意是照樣做的,家裡的產業,田地,你們照以前的方法管理便是,看好門戶,理清帳目,善待下人,我就算人不在,家裡的規矩卻是改不得的。”
管家應聲不迭,賓客中卻有人不以爲然:“風公子太多慮了,能有什麼大事,不過去轉轉,分說分說,至多半日便可回來了。”
風勁節但笑不語,只回頭對一衆捕快道:“走吧。”
就這樣,風勁節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被縣裡的捕快抓走了。
當然,於其說是抓是押,不如說是十幾個捕快前呼後擁,衆星捧月一般護着他去縣衙的。
往日裡,捕役們抓人,無不是大呼小叫,作威作福,被抓的人又哭又跪,又是塞銀子,求他們多照應,可是這一次,不但連一文錢的好處都撈不到,還得賠足了小心,裝足了笑臉,說是抓人,可連鏈子和刑具都不敢給人上。
風勁節就這麼被前呼後擁地帶上公堂,不但身邊的衙役如衆星捧月,後頭還跟了一堆縣令名流,以狀聲勢。
一早拉好架勢準備給風勁節一個下馬威的劉銘看到這種意料之外的情形,氣得鼻子都歪了。
一衆衙役在大老爺極之難看的臉色下站好班位,齊呼堂威,只不過,這喝聲此時此刻,究竟還有多少威懾力,就有待商椎了。
風勁節雙手反負在後,於堂前漫然向前走了幾步,漫不經心望了望跪在公堂一側,正在哭泣不止的一個婦人以及她面前的一具明顯是因爲被打而死的屍體。
他的田產即多,佃戶也衆,自己又很久不管這些帳目上的事,所以倒也不知道,死掉的人是他自己的佃戶,不過心中已隱隱知道這件突如其來的案子怕是同人命有關,不能輕了了。
劉銘見風勁節上得堂來,不但不下跪,倒似連正眼也沒看自己一下,更是動怒,把驚堂木一拍,沉着臉喝道:“風勁節,你逼債催租,打死人命,如今苦主已告上公堂,還有何話可說。”
僅聞此一言,風勁節心中已是明瞭,他連回頭望一眼屍體都省了,不慌不忙上前兩步,悠然笑道:“我當什麼大事,便是定了罪,我也不過給他賠命便是,大人你又何必這般大驚小怪,大動干戈。”
劉銘冷笑:“你自恃家富,便不將國家律法放在眼裡,公堂之上,猶敢無禮。需知國法二字,正爲汝而設,堂下李氏,你丈夫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如實講來,自有本縣爲你做主。”
那婦人只是撲在丈夫屍體上痛哭,半晌不說話。
劉銘這次連驚堂木都懶得拿了,用手狠狠一拍桌案,厲聲喝道:“李氏。”
那李氏猛然一顫,不敢擡頭,只是嗚咽着說:“是風公……風勁節害死了我丈夫。”
劉銘冷着臉喝道:“你且慢慢講來,不必害怕,萬事有本縣爲你做主。”
李氏顫抖着身子,哽咽着,斷斷續續道:“我……那天……”
風勁節忽得發出一陣長笑,縱興飛揚,把個縣衙前後,公堂內外,一衆人等都懾住了。
他目光淡淡一掃衆人,這才輕描淡寫地道:“這等小事,大人何必問個不休。我就替大人省些力氣吧。李氏的大夫確是我親自催租時,逼打至死的。”
這一句話說出來,公堂內外,盡皆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