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爲巡閱使,持節代天子巡視邊城。他一行人馬來到定遠關時,受到了定遠關督帥範遙的熱情接待。
按趙國的成例,各地重兵的主帥,一定是文臣。範遙也是正統科舉出身,天子門生,以詩文傳名的一介文人。
只是他與沒有什麼背景的盧東籬相比,卻又大大不同了。
他出身於官宦世家,家中世代顯貴。他出仕之前,曾拜入權勢顯赫的九王門下,一朝金榜提名,得九王推薦,直接升入朝堂。相比盧東籬在翰林院清清閒閒地苦捱日子,他的仕途平穩順暢許多。
做了十年官,官聲也有了,文名也不錯,官職也升到正三品。在上次陳軍擊破定遠關之役後,原定遠關的督帥獲罪被貶,他就在九王的全力支持下,成爲定遠關守軍主帥,手掌一支重兵,山高皇帝遠,這地方,天大地大他最大,日子過得十分悠閒。
今次天使來臨,以他的出身,雖說並不十分看得起盧東籬,但也要敬他所代表的天子,因此大肆聲張,引領諸將,以鼓樂相迎。
雙方會了面,彼此行過禮,互道幾聲久仰,打幾聲哈哈,寒喧個兩三句,範遙便請盧東籬入帥府洗塵。
盧東籬一邊應酬他,一邊舉目四下張望。少傾已將衆將看盡,不免略有失望之色。
範遙笑問:“盧大人,你這是在找誰?”
盧東籬笑道:“我久聞那風勁節之名,不知這裡哪一位將軍是……”
“他押糧去了,不在定遠關。”範遙不以爲然地道“風勁節也不過是個商人,機緣巧合才得立大功,能列身軍伍,身有官爵,皆聖上隆恩厚德,盧大人堂堂士子儒生,何必將此人放在心上。”
盧東籬隨便應答兩句,也不去爭辯。他素知這些高門大閥出身,又能考中功名的子弟們,更比別的讀書人看不起武人或商人,這種想法根深蒂固,無可更改。真要爭執,反爲不妙,所以只得三緘其口,只是想起範遙即有如此看法,那風勁節在他手下當差,只怕日子不甚好過,那人又最是飛揚肆意的性子,哪裡受得這許多磨折爲難……
這般一想,心頭不免有些隱憂,又不好表露出來,臉上還要做出笑容,陪着範遙說笑閒談。
二人且說且行,轉眼已至帥府。
離着帥府還老遠,已看到那座金碧輝煌,十分宏偉壯觀的府地。盧東籬心中微驚,邊境之地,大多寒苦,這一路行來,百姓民居,也甚簡陋,這帥府如此奢華,於國實非益事。
進得府來,卻見屏開鸞鳳,褥設芙蓉,有美人侍酒,有舞樂觀賞,這等宴飲之樂,比之京城之中,竟也不惶多讓。
盧東籬爲之愕然,只得低聲問:“範帥,這軍中,不是禁酒禁女色嗎?”
他滿心地只盼範遙答他說這是爲了迎接天使特意破例,然而範遙只是失笑:“禁酒禁女色的軍令,自然是隻管下頭那些武夫的,咱們都是讀書人,書生意氣,豈可少了紅袖添香,美酒助興。當今舉國各處軍鎮,哪一家的帥府不是如此。”
盧東籬遲疑一下,才道:“別處關口,不是大海,就是絕壁,倒也罷了。只是此處萬一再有陳軍襲擊……”
範遙更加漫不經心:“那陳軍吃了大苦頭,哪裡還會再穿越沙漠來攻,再說我已經重重懲戒漠沙族人,令他們要嚴守沙漠,若再讓敵軍突破,就滅他們全族,想來他們是再不敢怠慢的了。”他似是根本懶得談這些事,雙手舉杯,笑容滿面“來來來,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我們喝酒。”
盧東籬只得強顏歡笑,舉杯應對。
美人歌舞,美酒香醇,盧東籬卻一直心不在焉,根本無法享受。
而範遙本心裡不太看得起出身寒微的盧東籬,就連這場迎接宴會,也並不十分在意他的是否舒適,倒是自顧自享受了,不多時,便已喝得醉意朦朧,倒在幾個美女身上,醉熏熏地左摸右拉,口裡啁喃道:“美人兒,給我好好侍候盧大人。”
此等情形,已至不堪境地。盧東籬自入官場已來,雖說也有些尋歡作樂的應酬場合推之不得,被迫參加,但始終無法習慣。
此刻身處如此華宴,見這胡天胡地的荒堂行徑,心間只覺得猥瑣不堪。
只好連稱喝得醉了,要去休息,也請範帥入後堂歇息。他自己也由帥府的管家引去臥房休息。
萬萬沒想到的事,剛在臥房坐下來,喘口氣,還沒來得及定神呢,發現牀上被子不太對勁,走過去掀開一看,幾乎沒一跤坐倒在地。
牀上臥着兩個一絲不掛的美女,正對着他含羞微笑。
盧東籬爲官多年,雖然有時也遇上別人奉獻美女的事,但這種陣仗卻是從未見過,驚嚇過度,竟忘了這是自己的房間,可以叫任何人走開,他是轉頭就跑,無比狼狽地落荒而逃。
他跑出房老遠,定了定神,這纔回復了鎮定,也能正常思考,知道自己的反應很愚蠢,但即已出來了,索性也就不回去,自己信步在帥府內走走看看。
各處門戶,各方哨卡的軍士們見了他都紛紛行禮,只是人人神色恭敬卻也冷淡之極。
盧東籬默然看着這些在寒風中,守護放哨的士兵,想着剛纔廳堂上的軟玉溫香,酒樂奢華,心中悵嘆。如此做爲,只怕軍中士卒,多有不平之意啊。
真想不到,陳軍之禍似仍在眼前,舉國上下,竟已文恬武嬉,不將這血淚慘史,放在心上了。
只是心頭憂思雖重,他又能做什麼呢?他剛入朝廷不久,無名無望無勢力,又有什麼能力改變整個國家的現狀。
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到,即使看到最不應該的事,也不能挺身坦然而斥,卻只得虛以委蛇,勉力應酬,以保自己的地位不因此受到動搖。
他有些苦澀地笑一笑,在月色下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把手染得這麼髒,把心變得這麼硬,低下頭,彎下腰,強迫自己對世間許多不公視而不見,假做不知,原來還是不夠,還是無法得到足夠的權力來爲自己所在意的家國百姓,做更多的事。
還不夠……還不夠……
可是,到底要怎麼樣做,纔可以……
“盧大人!”
有些熟悉的叫聲傳來,盧東籬擡頭一看,一名百夫長正在月色下含笑施禮。
盧東籬藉着月光略一打量,微微有些吃驚:“你是以前濟縣的牢頭王大寶。”
“正是小人,難得盧大人還記得。”王大寶咧開嘴笑。
“你怎麼在這?”
“當初風將軍在濟縣招呼全縣青壯挺身拒敵,我想着我的老孃,我的家,我所有的財產都在那兒,要讓陳國的強盜打進來就全完了,所以就跟隨了風將軍。打完仗後,所有的父老鄉親圍着我們歡呼,把我高高扔到天上再接住。所有人都對我笑,見了面,全都熱情地打招呼,有事沒事,左領右舍誰家做了好吃的,必要送我家一份,誰家有什麼好東西,總會到我家來分一些給我們。我活了這麼些年,當牢頭,當差役,到處老百姓都奉承討好,可是,從沒有這麼被人看重過。”
王大寶說起這些事,也有些熱血沸騰了“我到那一天,才知道,男子漢堂堂正正保家好國,拼血汗賺來的榮耀,比什麼都值。所以後來,我就索性入了行伍,跟了風將軍來定遠關。因爲我在打陳國人時立過功,所以一進軍隊,就是百夫長,大小也是個官了。”
盧東籬聽得這樣直爽的話語,也不由微笑,輕聲問:“風將軍好嗎?”
“當然好,好得很呢。”王大寶兩眼閃光地說“這裡哪一個士兵不敬重將軍?不尊奉他的號令呢?要沒有他,以前關裡的士兵,就是舉國的罪人,不是死於國法軍法,也要一生流浪逃竄,被天下人唾罵。將軍救他們的性命,救他們的顏面,讓他們可以有機會繼續在太陽底下堂堂正正做人,這是多麼大的恩典啊。可惜啊……”
他搖遙頭“我們這些小人物都知道感恩,不知道皇上是怎麼想的,將軍那麼大功勞,才封一個偏將軍,還要讓一個……”他聲音忽然低沉,把某個可能不太恭敬的詞含糊過去“讓人那樣管頭管腳,哼……”
盧東籬聽出他語中多有不平,但這正好也是他擔憂之事:“範帥對你們管束得多嗎?”
“也還好啦。”王大寶悻悻然道“聽風將軍說,國內各處兵營都差不多,最高的大帥全是文臣,這些文臣裡懂武備軍務的沒幾個,大多數人不過是坐着個位子,自管吃喝玩樂,下頭的事,下頭人自己辦。說起來,這軍中的防務,大部份還是風將軍在管着。只是範帥不承情,時不時還要訓斥他幾句,有時想想,真爲風將軍不值。”
他也算是在盧東籬手下當過差,知道他的性情的,所以纔敢這樣直言無忌。
盧東籬聽得神色愈發沉重,默然一會,才道:“你能帶我在城裡到處走走嗎?”
王大寶遲疑一下:“這麼晚了!”
盧東籬笑道:“我正好睡不着,就看看你們的防務也好。”
王大寶點點頭:“好,我爲大人引路。”
有王大寶的指引,自是一路順暢,專挑重要的崗哨防區巡視。寂靜的夜色中,士兵們沉默無言地舉起兵器向代表天子的高官致敬。
盧東籬做事一向認真,在其位,謀其政,就是以前一直被貶,再小再不如意的差事,官位,他也會把事做好。
這一次也一樣,雖說巡閱使不過是個發財走過場的差事,但他接任之後,就自己惡補了好幾本兵書,沿途巡視各處時,也總向各地的將軍們請教軍務。
雖說也是臨時抱佛腳,不算什麼真明白,到底比完全不懂要高明一點,這一路行來,見到各處崗哨的位置,士兵們的反應,也不免暗暗點頭。
能在頭上壓着一個無能且貪圖逸樂的上司時,還把事情辦得這麼好,風勁節可算是極之出色的人物了,當年原也料到,他若出仕,於國於民,必有極大助益……
他心中思忖,口裡不免笑問王大寶,當日風勁節以一人之力,招民間青壯,半途逃兵以拒強敵之事的始末。
王大寶視此爲生平第一得意之事,自是手舞足蹈,細細說明。
盧東籬只是含笑聽着,當年他在大名府,遙聞陳軍入境,心憂濟縣安危,卻無相助之力。後聽說風勁節的種種英雄行徑,即驚且嘆,偏心深處又隱隱覺得理所當然,似這等驚世之功,方是風勁節之所當爲。只是一切都只道聽途說,不得詳盡。每每夜深之時,秉燭窗前,遙想他兵戈殺場的英風俠行,心緒激動難抑,也只能以一杯風勁節當初所贈的美酒,千里遙敬了。
後來得知風勁節的封賞極之微薄,心中代爲不平,卻也無可奈何。幾番寫信給風勁節,卻因爲風勁節一路征戰,又受官職,必須赴任,少有安定之時。竟是多次不能及時收信。等到了定遠關之後,才偶爾回一封信,也只是和以前那樣,淡淡幾句閒話罷了。關於怎麼打仗,怎麼建功,到了定遠關的生活如何,竟是半句不提。
每每把爲他操心擔憂的盧東籬氣得拍桌子撕信紙外加大罵幾句混蛋。倒是虧了蘇婉貞賢惠貼心。盧東籬撕信的時候,她是從來不攔的,只是等他走了,自會把碎紙細細地粘在一處,好好收藏,基本上等不到半天,盧東籬就會訕訕然來問,那碎紙是不是被扔走了。待此時才把粘好的信遞過去,而盧東籬只得在妻子似笑非笑的眼神裡略紅着臉,乾笑兩聲了事。
難得這時身邊有個曾與風勁節親歷戰陣的故人在,這番激情飛揚地講述當日戰事,盧東籬含笑聽來,也不由心往神馳,漸漸血液賁張,激動起來,竟恨不能身逢盛事,參予此戰,與他們一起,並肩對敵了。
二人說話間已巡到了城樓,耳旁忽聽得一個軍士叫道:“有隊軍馬正接近我們。”
二人聞聲,即時靠近城樓,極目遠望。
王大寶比他熟悉地形,也適應環境,張望了一會,不覺笑道:“是風將軍押糧回來了。”
盧東籬聞言只是張大眼,極力望去,黑暗中,馬蹄聲漸近,高高飄揚的旗幟隱隱約約,總是看不太清。
他略有些懊惱地皺皺眉,對自己的夜視能力極之不滿。只得強抑着心頭莫名其妙激動起來的心緒,靜靜守在城頭,靜靜等着那一支人馬在月色下,漸漸接近,漸漸清明。
靜靜看着那一身風塵的將軍,在城下仰頭一笑,眼神燦亮猶勝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