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略有驚異地看向小刀,在這種紀律嚴謹,上下之分尤其嚴明的軍隊裡,一個小小的親兵首領,如此無所顧忌地在人前中表示出對主帥的不滿,實屬罕見。
小刀緊緊抿着嘴,倔強地和自己所敬仰的主將對視。
風勁節看了他一會兒,不覺笑笑,或許是因爲胸中忽然升起的淡淡暖意吧,於是眼神中的笑意,便也柔和了:“他知道我不會運功相抗,所以才下令打我一百棍。”
同樣的一句話,他不過是把一個“還”字,改成了“才”字,其中的意韻便已完全不同了。
小刀極力想要堅持自己的憤怒,卻還是在風勁節那漫不經心的笑語中,冰化雪消。
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可是淡淡燭光下,他的眼神是暖的,笑容是暖的,連話語也同樣是暖的。
忽然間,這仍然年少的親兵首領,覺得自己的心也異常地柔軟。
那樣的感情,那樣的相知,依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然而,他卻不能不神往。
盧東籬與風勁節的之間,從來都不會有誤解,不存在虧欠,不需要去思慮誰對不起誰,誰又負了誰,不需要去計較,是誰施的罰,是誰受的刑。
他與他之間,自成一個世界,並無旁人半點干預置評的餘地……
只是怨怒雖消,多少還是有些不平之意在的。小刀低下頭,沉默了一下,才道:“這次的事,換誰也不能處理得更好了,這樣罰,太重了,太不公道了,虧你們交情還那樣好?”
風勁節忍着疼悶笑:“什麼是重,什麼是輕?什麼叫公道?踩了老百姓的莊稼,按國法最重也不過打幾板子,按軍法,甚至有可能被砍頭,誰會去向要求軍紀嚴明的主帥叫不公。軍隊和百姓不同,軍人身負守土衛國之責,常處生死須臾之境,有的時候矯枉必須過正。大帥與私交最厚,才更加不可無私反見私。此次之事若輕輕放過,將來再有旁人失職,大帥又有什麼立場去處罰。軍規便是鐵律,失職理當受罰,他是主帥,賞罰分明原是本份,我爲部將,失職領責,份屬應當,這其中還有什麼公道需要講嗎?”
小刀給他訓得兩眼發直,論起大道理,他小小一個親兵首領怎麼經得起風勁節的糊弄,即刻暈頭轉向,傻乎乎地便心服口服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不滿,更加談不上抗辯了。
只是聽風勁節說話,每每因吃痛而語聲停頓,心裡不免愧疚,將軍傷得這麼重,還要分出心思來安撫他。
“將軍,你快別說話了,好好歇着纔是。”
其實風勁節之所以這麼善良地拖着受傷的身體給自己的親兵做心理工作,當然不是因爲他偉大到有人無我,不過是因着傷口痛,和人說說話,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而且,更深一層的道理,他並沒有對小刀說明。
一軍之帥,不但要得全軍之心,更應該讓軍中將士有畏懼之意。敬其能,畏其威,方可如臂使指。
盧東籬的爲人自然是絕對沒話說,全軍對他的敬意肯定也是極高的,遇上了危險挺身爲他擋刀擋箭的人,絕對不少。但做爲一軍主帥,這依然不夠。
他本來是個書生,爲人又向來極好,管理軍隊也只抓大體,其他事務都大膽放權諸將自行決斷,這種做法,固然很容易得人心,但也會讓大家對他尊畏之心不足。
所以今日誤會他的時候,諸將才會以戲謔的心態來面對他的悲痛,也纔會很自然地不把他的軍令處罰看得太重。
其實風勁節一直想找個機會,叫盧東籬在軍隊裡立立威,震懾一下全軍將士,不過,那傢伙的心腸太軟,他一直不好開口說罷了,如今倒索性是把這件心事也了了。
即然遲早要找個人做法,找別人,倒還真不如找他自己,反正他不太怕疼,而且也不會因此記恨那個笨……
正思忖間,心中忽有所感,勉力轉頭向外一望,卻見房門外,盧東籬靜靜而立的身影。
燭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即瘦且長,黑暗中,竟不知他到底已在那處站了多少時光。
風勁節翻個白眼,真是沒用,不過是捱了頓打罷了,耳目居然都不靈了。
小刀也嚇了一跳,不知道剛纔說的話叫大帥聽去了幾句,手忙腳亂地行禮。
盧東籬一語不發地走進來,看看一直在忙碌的軍醫滿身的汗水。替風勁節清理傷口是件很辛苦的工作,必須一直聚精會神,一刻也不能停息。軍醫的年紀略有些大,體力不支,臉色都有些蒼白了。
盧東籬輕輕道:“我來吧。”也不等軍醫反應過來,便伸手把他的鐵鑷子接了過去。
軍醫愣了一愣,這才彎腰退了開去。
畢竟,清理傷口,上藥,包紮,不是太複雜的事,基本上軍隊里人人都能應付,此刻需要的倒不是醫術,而是細心的觀查和敏捷準確的動作。
小刀也不敢怠慢地,親自捧了燭臺,靠在一側照明。小心而恭敬地守在旁邊,但仍然有點驚異不解地悄悄擡眼去看盧東籬。
這個將軍最好的朋友,來到這裡,即不倒歉,也不問將軍傷得怎樣,痛不痛,倒是直接就接手治傷。
想到自己剛纔搶着要幫忙,結果看到傷處就腳軟手抖,他的眼睛更是不敢自盧東籬身上移開,準備着只要大帥一個承受不住,自己就敢緊扶住。
然而,他完全是多慮了。
因爲靠得太近,因爲燭光太亮,他分明看到盧東籬額頭汗落如雨,他分明看到盧東籬左手無意識地在身側握拳,以指於指節發白,他分明看得見盧東籬的臉色,在燭光下慘淡若死,然而,他的右手,卻從始至終沒有一絲顫抖地,用那冰冷的鐵器探入傷口中翻找。
風勁節摸摸鼻子,有點悻悻然地想,唉,英雄了幾輩子,如今讓人拿着個鐵鑷子在自己被打個稀爛的屁股上翻來攪去,真是一點尊嚴都沒了。
對了,不知道張敏欣那個瘋狂女人哪去了,正常情況下,她這時候,應該會調出頻律在自己耳邊大聲尖叫,說啥美臀的親密接觸纔對。
一念及此,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全身都在顫動,盧東籬及時把手一縮,避免把他的傷口擴大,怒視着他,終於說出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你什麼時候才能不胡鬧?”
風勁節扭頭衝他笑笑,這一刻,小刀覺得,將軍的眼神,比自己掌中的燭火還要溫暖。
“你放心,沒事的,我安排好了。”
盧東籬沉了臉:“,性命是你的,身體也是你的,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風勁節只是笑,他當然知道盧東籬憂心什麼。他們觸碰了太多人的利益,九王一直想找他們的麻煩,只是沒有藉口罷了。以前盧東籬惹下了天大的禍事,九王等人也沒有追究,不是因爲他們氣量大,而是因爲真鬧起來,他們自己也摘不乾淨。
如今這次劫糧,卻無論如何扯不到他們的責任上,只要被有心人利用起來,就能把事情往大處鬧,甚至直達天聽,以施重懲。
盧東籬不肯輕輕放過風勁節,一定要在衆人面前把他打個半死,也是爲了保他。此次罰得越重,將來事情鬧大,趙王聽說風勁節已經受過重罰,也許就不再追究了。
只是,這畢竟只是推測,誰也不敢保證結果一定向他所想的方向發展。所以盧東籬一面要強忍心痛,重責風勁節,一面還要時時承受心中至大擔憂的折磨。
不過,風勁節自己也沒指望這件事到此爲止。他也絕不會允許,將來任何人有機會藉此名目來指責盧東籬徇情枉法的。
“你放心,在回來的路上,我已經寫了二十幾封信送出去,我想,全國會有很多大商人動作起來,很快各地商隊自願結成的送糧隊,就會浩浩蕩蕩,聲勢張揚地穿州過縣,把義糧送到定遠關來,我們不會餓肚子的。”
盧東籬眼神微微一動,在燭光裡閃出一道燦亮的異彩:“你是想……”
風勁節冷笑:“我知道這事遲早有人會把它扯出來鬧大,於其如此,不如咱們自己先把它鬧到捅上天,不但要搞得舉國皆知,還一定要把功過是非給徹底訂下來,只有這樣,將來纔可以免除後患。”
盧東籬定定看着他,良久,方纔展顏一笑:“你這人的心思啊,真是神仙也快測不着了。”
風勁節看着他這麼長久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也由不得微微一笑:“再聰明又怎麼樣,這次還不是陰溝裡翻船,人就是不能太自大,更不該輕視別人,就是一個三尺幼僮,在某些情況下,也能殺了七尺壯漢,凡事太自信,必然自嘗苦果。”
盧東籬見他那有些悶悶的語鋒指到了蘇凌身上,便也不再接口,只專心處理他的傷。
風勁節卻也只定定看着盧東籬,這一次的失敗對他來說,挫折倒不如警醒更大。原來,再聰明自負的人,也會失查失算。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得罪的不過是一個蘇凌,盧東籬得罪的,卻又有多少呢?那麼多明刀與暗箭,他並非全知與全能,又還護得了這個笨人幾時呢。
二人之間忽然間就這麼沉默下來了,掌燈的小刀一頭霧水,這個,是他太笨了,還是別人太聰明瞭,爲啥大帥和將軍的對話,他全聽得懂,卻又分明沒有懂呢?
爲什麼大帥和將軍說這麼多話,卻還是一聲道歉,一句問候也沒有呢。
他愣愣得望着盧東籬,搖曳的燭光把盧東籬的側臉,映得忽暗忽明,只有他那極之專注的眼神,縱在黑暗最深,亦燦亮如晨。
有多久,多久了,手已經酸了,腳已經僵了,卻沒看到盧帥眨一次眼。
已經多久多久了,依然可以看到汗水悄悄溼透他的衣衫,依然可以看到,胸膛因爲情緒的激動而劇烈起伏的動靜。依然可以看到,大帥那並沒有強烈表情,但明顯愈加蒼白的面容。
於是,最後最後的那一點不平,也就淡淡散去了。
大帥不道歉,因爲他知道,風將軍不會怪他,可是,對他來說,也許風將軍能夠怪他怨他,他會更好過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