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天真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身在定遠關的最高處,遠方是明月下漠漠無盡的黃沙,長風襲來,那始終縈繞耳際,響在心頭的聲音,便似從上天最高處,帶着神靈的意旨,遙遙傳來。

風勁節微微苦笑。

很快就會死?

什麼是很快呢,一天,兩天?一月,兩月?

對於象他們這樣生命無盡漫長的人來說,就算是十年百年,其實也可以算是很快吧?

張敏欣的那句“很快”又到底是什麼意思,到底指的是多快呢?

更何況,那個最愛興災樂禍,專門惹事生非的傢伙,她嘴裡的話,又有幾成可信度的?

然而,到底是不能安心的吧,所以心頭這漠漠的空茫,叫人莫名地傷懷起來。

他仰頭,遙望遠方無盡的星辰,冥冥中的天意到底是什麼呢?

莫名地,脣邊帶起三分自嘲的笑意,象他們這樣把科學發展到極致,使生命幾乎可以無限延伸的人,也會去探問天意嗎?

原來還以爲象他們這樣生命,早就失去了對宇宙萬物的敬畏呢。

那個無聊女人在小樓看到他的彷徨無措,會否得意洋洋狂笑不止呢。

班裡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卻爲她一句隨口的戲言,如斯憂懷不釋。

就是其他人看了,也會迷茫不解吧。對他們來說,生生世世,不過遊戲,凡塵歲月,莫若煙塵,有什麼必要牽念,有什麼必要掛懷,從來早死早超生,歷世以來,哪一個不是以笑容迎接死亡的呢。

爲什麼,他會有如此拙劣而可笑的反應。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很快就會死嗎?

如果這不是戲言,那麼,又爲何而死呢?

死於搏殺,死於戰爭,死於萬馬軍中嗎?

又或是……

風勁節嘆息無語。小樓中人,歷世度劫,用這一世世所遇所見所作所爲,來完善自己的論題,所有的一切,必須親力親爲,不可使用超出時代的力量,也不可以肆意運用,當世未有的知識。同學之間,無須刻意迴避,但絕不贊同過份參予到其他人的生命中。而小樓中的一切力量更不會對他們提供幫助。

就算殺人的刀已砍到背後,小樓中洞查一切的監探系統,也不會對他們有任何提示。

將要發生什麼,他只能自己去猜測,去推斷,絕對不能指望小樓的幫助指點。

“勁節,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溫潤的聲音帶點關懷,聽來,如春風入心頭。

風勁節回首,展顏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樣。”

盧東籬微笑行來,與他並肩站在城頭,目光遙望遠方,輕輕道:“你明天就要領軍出發了,我哪裡還睡得着。”

風勁節淡笑不能語,只是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天邊的星光。

這一次,陳軍出動了八萬大軍。這已經是陳軍的第十一次進擊定遠關了。也是人數最多的一次。

而定遠關的守軍,卻一人未加。

與陳軍的交戰已經有好幾年,許多次了。

同一開始,趙國舉國上下,心驚膽戰,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軍糧器械無不充足供應時相比,現在,朝廷,百官,甚至百姓,對於這邊境的戰爭,都已經習慣且麻木了。

似乎所有人都錯覺,一切只是邊鏡上的小磨擦,小戰爭吧,似乎所有人都覺得,無論如何,陳國軍隊一定不能攻進來的吧。

是不是,再可怕的危機,一旦時間長了,人心深處的冷漠和墜性,就會讓人漠視眼前的災難。

兵源漸漸不能得到足夠的補棄,軍械武器馬匹的支援也總被以各種藉口拖延。

其實自有軍隊以來,各個國家,這種事都少不了。而且在盧東籬和風勁節軟硬兼備的諸般手段下,他們爲定遠關爭到的一切,已經遠比其他軍隊多了很多,然而,因爲必須不斷面對戰爭,他們的損耗卻更多。

可是,如果連皇帝都不再把邊關的戰事放在心上,高高興興挪用軍費給自己修宮殿,選美人,那麼,還能指望地方上的官員能盡力提供後勤支援補給嗎。

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面對戰爭,他們只能想辦法,以最少的犧牲來換取勝利。乘着陳國軍隊還沒有來到定遠關外,封鎖關口,由風勁節帶領一支精兵,星夜疾馳,隱於荒漠深處。待到陳國大軍陳兵關外之際,再一擊催毀他們的糧道,迫使他們不得不退兵,也是目前可以想到的,能把損傷減到最小的方法。

以前做戰,大多是由漠沙族人負責外圍騷擾劫殺。但陳軍苦頭吃得多了,防護也越來越周密,而且這一次,對方大軍人數太多,護糧的兵力想必也絕對不薄,只怕漠沙族很難獨力吃得下來,必要有風勁節這等百戰勇將參予指揮,方能萬全。

至於定遠關這邊倒是不需多慮,只要堅守不出,別說八萬,就是十八萬,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攻破定遠關。

風勁節望向盧東籬,復又一笑。這些年來,並肩戰鬥,該教的全教完了,盧東籬不但已熟知兵法,也有足夠的實戰經驗,甚至連關內諸將,也無不在這歷次戰爭中磨練出來了,放出去個個都能獨擋一面。

別說他不在,不會有太大的關係,就算是盧東籬也不在了,只要不另派個無能主帥來壞事,只憑這些將領們,就能牢牢守住定遠關了。

這幾年,爲趙國訓練出了一支最精銳的軍隊,一羣最沉穩勇悍的將領,相信,無論將來有多少變故,多少危難,他們總能爲國家做些什麼吧?

一念至此,不覺又是苦笑。怎麼搞的,現在,想什麼,都似在考慮後事一般。

盧東籬見他脣邊笑意苦澀,不覺也是一嘆:“勁節,我們在這定遠關,已經打了多少勝仗,可是,總覺得好象並沒有任何用處一般,不管陳軍如何大敗,過不了多久,總會舉兵再來,這樣往復不絕的戰爭,倒似永遠不會停止似的。”

風勁節淡淡一笑,無論他們在戰術上取得多大的勝利,但在戰略上,卻始終處於劣勢。

陳王好戰成性,一直以戰爭四下擴張,凡戰必舉國動員,國中男子,皆爲兵壯。每言戰事,君臣上下,無不傾力以赴,愈戰愈狠,愈挫愈毒。打了敗仗就退回去,重又招集兵馬,準備下一次戰爭好了。

而趙國,佔着地利之便,從來只思苟安。屢被盡犯,也只想着守住城池就好,從沒任何人去考慮過反攻。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他們這支軍隊,最大的作爲,也不過是守城破敵罷了。

沒有足夠的後勤補給,孤軍深入敵境,反攻強敵,挫其鋒芒,滅其精銳,斷其征伐之心,那根本是癡人作夢。

所以,他們只能困着在這城池之中,一次次等待着陳軍的進攻。

“以戰求和,逼迫陳國人再也不敢覬覦我們趙國,當然是最快最便捷的方法,但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別說朝廷絕無此番作爲,就是真的降旨徵陳,這一番殺伐,我們趙國必死無數戰士,而現在我們的被動守城,看似作爲不大,但卻在一點點地拖垮陳國。”風勁節冷冷道“國雖大,好戰必亡。國家弱小時,以殺伐擴大地盤是理所當然,可是要讓國家強盛,絕不可能僅僅只靠殺戮。而從一個小邦,漸漸掙扎戰鬥成爲大國的陳國,卻還沒有看透這一點,還是習慣用單純的戰鬥和征服來面對一切。不錯,他們有舉國之力做後盾,不錯,他們每一戰都能重新徵兵,重組軍隊。可是,每一次征伐,要花廢多少錢財,多少人力物力,又要死傷多少青壯。戰爭會以可怕的速度消耗財物和生命。財富由人創造,而人必須經歷十餘年的漫長成長,才能戰鬥或工作。據說陳王下旨,鼓勵民間女子多多生育兒女,生子多的女人,可以得到國家的獎賞,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生育的速度永遠比不上殺伐死亡的速度……”

風勁節目光冷徹地遙望大漠另一方,陳國的方向:“等到有一天,陳國十室九空,就是七十老翁,七歲小童也要入伍爲軍時,就連老嫗也要離家援軍時,國庫再也無力拿出財物時,就不用再等着他們來攻我們了,只須一支輕騎,就可以輕易傾覆這個國家,不過……”

他復又苦笑搖搖頭:“就算我們出兵也沒有什麼用,因爲到那時,其他的國家也會撲過來,吞下這塊肥肉,而我們趙國,就算有攻其城的能力,卻絕對沒有足夠的毅力膽色以及軍力去守護鞏固。”

盧東籬輕輕問:“那麼,你覺得,還要多久陳國纔會無力再戰。”

“陳國並不只對我們趙國一處用兵,對四周領國也不斷開戰,不過,陳人確實勇悍,除了在我們這不斷受挫,與其他國家之間倒是各有勝負,有時候也能擄掠到很多青壯和財物,照現在的情況,只怕還要有好些年可拖呢。”風勁節有些懊惱,對於陳國的情況,他實在是掌握得不多。

隔着沙漠,兩國又一直禁絕通商,想要在敵國蒐集情報,實在不易。

而且,他手上,一直沒有完善的情報網。這一世,因爲一開始就有些玩世不恭,不曾太認真,又只想做個小官,隨便混完一世了事,根本就沒有好好培訓過足夠的情報人才。

到了現在,因爲商人出身,他的官升到從三品,基本上已經是不可能再往上升了。沒有好的前景,就別指望有足夠的人才來投奔,也註定無法介入朝廷的中樞。

他能動用的不過是軍隊裡的士兵罷了,而這些在冊的軍士們,也是無法隨便派到四處去隱伏打探的,更何況他們身上多年當兵的痕跡無法抹去,也的確不宜擔當重要的情報工作。

軍隊的探子,能探查的最大範圍,也只到沙漠邊境爲止。關於陳國的事,他只能從一些拎着腦袋賺錢的走私商人那裡探聽到一麟半爪。甚至對於趙國國內發生的一些事,他也往往仰仗來去商隊帶來的消息。

不過,商人們雖然消息靈通,畢竟不是專門的情報人員,很多高層的機密他們是絕對無法查知的。

很多時候,風勁節都會爲自己最初選擇商人出身,最初的無所事事,漫不經心以至今日處處束手束腳而懊惱,然而,轉念想到,若不是有這些選擇,也許就不會遇上盧東籬,也許就不會有如今的心性大變,於是,總是恍若有憾地嘆息一聲罷了。

只是今日,被張敏欣那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預言所擾,竟是心頭始終無法寧定,偏偏手裡沒有任何可供分析的資料,讓他來推測未來的命令,這讓他不得不爲自己如今睜眼如盲的處境而懊惱。

盧東籬不知他如今紛亂如潮的心緒,只是輕輕一嘆:“我倒也不指望反攻陳國,建不朽之攻,只是希望,陳國的國力,早日達到極限,不要再有戰事就好了。”

他眼神悲憫,低頭望向城下。護城河下,曾填過多少陳軍的血肉。他伸手輕撫城牆,那些血痕疊着血痕,永遠也無法洗清。誰還分得清,哪些是陳人體內濺出,那些又是趙人的鮮血呢?

這麼多年的沙場爭戰,他卻始終不是一個合格的統帥。

他可以在戰爭最危險時,揮刀斬敵,張弓射將,卻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爲什麼人可以如此兇殘地彼此殺戮,爲什麼所有的法律都規定殺人者死,可是,在上位者所揪起的戰爭中,殺戮的生命越多,榮耀越高,功勞越大。

此時月明人寂,夜色正濃,遠方襲來的夜風,在這一刻,彷彿也帶上了血的氣息。

盧東籬只覺心頭悲涼之意無可抑制,掌擊城牆,沉聲低吟:“日暮歸來看劍血,將軍卻恨殺人多。”

風勁節不欲讓他再往那莫名悲傷的地方想去,有意大笑一聲:“你真是喜歡胡思亂想,其實陳國國力真的衰歇了,於你我又有什麼好處。不打仗了,朝廷必不會讓你長期手握軍權的。”

“那又有什麼關係。”盧東籬笑一笑“我也知道,象我這樣曾立過這麼多戰功,又曾得罪過權貴的人,朝廷是不會讓我進入中樞的,想必到時會封我一個徒有榮耀的清閒位置。到那時,我也可以多陪陪婉貞。”

他的眼神在一這刻柔和了下來,有什麼關係呢,情願投閒置散,情願無所作爲,情願漫長的歲月消磨於家常瑣事之中,若能讓戰事停止,若能叫陳人和趙人,都不再流血,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永世傳頌的英雄,彪柄史冊的軍功,固然光芒萬丈,可是,若那光芒,需要無數人的鮮血與生命來襯托,那麼,他情願從此黯淡沉寂,永爲世人所遺忘。

風勁節笑吟吟看着他,還好,不算太天真啊,沒有盤算着戰爭結束,就回朝廷去效力啊,去變法啊,去圖強的打算,很清醒得認識到,不再有戰爭後,朝廷給他的位置會是什麼,不過,還是不夠啊……

他臉上微笑,心頭冷笑,從來狡兔死而走狗烹,飛鳥盡,則良弓藏。真的不打仗了,回去自是少不得封賞,太太平平得個閒爵,做個富貴閒人的,只是能太平多久,就說不定了。

以前得罪的那乾子權貴小人,會有那麼大方嗎?而當時光流逝,君主和百姓已漸漸忘記你的功勳時,你還能有多少太平安樂的日子呢?

不過……

現在,畢竟一切還沒有結束,陳國人的大軍即將逼來,在短時間內,在陳國沒有喪失威脅力之前,倒也不用太擔心這種事了。

風勁節有些漫不經心地想着,歷世以來,所見俱多,他早就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世人,然而,僅僅是幾天之後,他就明白了,原來,就連他自己,也依然是天真的。

所以,在這個最後的夜晚,他仍能有些不經意,如同玩笑般地問他最好的朋友:“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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