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清越,時輕時重,時長時短,竟似永無斷絕一般。九得天中,三位魔教至高之王的神色,竟似被鈴聲牽繫,隱約生起變化。
“對方只有一個人?遮着沙漠中最常見的擋風的布巾,所以看不見容貌,只能約略估計是個年輕人。”
“騎一匹又瘦又弱的老馬,卻能越過漫長的沙漠和最強的風沙。”
“他好象完全認得路線,這麼大的風,沙漠上眼都睜不開,可他一絲一毫也沒偏離過,正對着我們這邊過來。”
“暗哨的弟子扮沙盜攻擊他,才一靠近他,就被震飛老遠。”
“風沙中馬行得很快,轉眼就過去了,被震飛的弟子好象聽到他在說什麼對不起,不過,應該是聽錯吧。”
美麗的女子笑吟吟一句句重複那鈴聲中傳遞的訊息,只是說到這一句時,臉上終有了抹不去的愕然。
就連那身登天王之位也不見喜色的狄九,也微微挑眉。
敢闖死亡海天外天的人,一是不知死活,二是自尋死路,三,應該就是武林正道大聯盟,天下高手大聯合,高舉打倒邪教的所謂正義大旗,自以爲是地衝進來吧。那一人一馬,還可以勉強解釋成藝高人膽大,可是把人震飛之後還一迭聲喊對不起,這個,估計,應該,是聽錯吧。
老者神色微沉,相比年青人的輕鬆,做爲經歷過二十年前的血戰之後。唯一活到現在的老一代魔教高層,他絕不會輕視任何威脅到教派的事。
這麼多年來,天下正道,毀滅魔教之心,無日無之,若不是有死亡海的天然屏障,若不是,教中總壇,外人無法得知,若不是有最好的機關守護,他們絕不能安然而退,休養生息到如今。這麼多年來,時時刻刻防備着正道的大舉進攻,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狄絕失蹤,教中以他爲長,他苦苦支撐,直到新一代的孩子們漸漸成器,可以各歸王位。各領職責。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在天王繼任之日,再有任何變故。
“不管他是誰,就算進了死亡海,也渡不過莫愁林。”老人沉定的話,彷彿是死神的宣判。而在場,沒有人會對此有異議。
莫愁林中,幾多愁。
在莫愁林,哪怕是一株樹,一根草,一朵花,都可以殺人奪命,偶爾吸進風中吹來的一絲花粉,無意中被荊棘刺破皮膚,都足以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更不要說,那能自動把人卷往吸乾的吃人樹和食人花,更不要說,那無數經過訓練的毒蜂毒蛇和毒蟻。
身上不佩戴專門的藥物,就連魔教中人,也不敢在莫愁林出入。
然而,老人的話語剛落,鈴聲就變得無比急促起來。
美人臉色一變:“怎麼回事,所有的毒物都不靠近他。他穿過莫愁林,倒象是走在大街上一般輕鬆。”
狄九微微吸氣,握緊掌中雷霆劍。
老者眼中已有隱隱風雷動:“就算過了莫愁林又如何。天外天前還有一條隔世路,只能通過那條路,才能從萬丈紅塵,走進這天外之天。而那條路沒有人過得了。”
美人微笑:“不錯,第九代代教主狄靖,結怨於天下,卻也在那之前就爲我教謀下退身之路,他傾全教之力,或攜或請或綁,蒐羅了世間最好的機關聖手,暗器高人,在那條無比漫長的隔世路上,做出這世上最巧妙,最不可測度的機關。直至今日,也沒有人能造出更完美的機關了。當年我教浩劫,殘餘教衆,就是退入此間。武林盟主領一千名各派高手衝進來,在那隔世路上,就死了一大半,最後只得含恨退回。二十年前,我教大難,又是靠這隔世路,這得延續教中命脈。那隔世路中機關之巧之險,便是我等,進進出出,也需萬分小心,行差踏錯半步,說不定,便也死得不明不白了,又何況一個外人。不管那人是什麼來路,也斷斷過不了隔世路。”
她這裡美目盼兮,巧笑婧兮,一番話說來,自是有極美的風姿,原本沉肅的氣氛也爲之一陣輕鬆,眼看着老者眼中漸漸有了笑容,狄九僵硬的神色略有緩和,銀鈴再次急響不絕,那麼響亮的聲音,那麼急促的節奏,竟似要把天地都震徹了一般。
在場衆人,同時色變。
美人失聲道:“這不可能。”
老者面如土色:“他能踏隔世路如平地,他好象比我們都熟悉每一處機關,一舉手一投足,絕無半點差錯,竟似輕輕鬆鬆,閉着眼,吹口氣般地過了關。”
狄九眼中殺意漸起:“一出隔世路,便達天外天。”
“我教弟子,此刻必已傾力出動了。”美人淡淡說完一句,臉色已是異樣緊崩,只凝神聽那鈴響之聲。
鈴兒震得無比瘋狂,美人纖緊已緊緊勾住琴絃,聲音低沉:“無人可近他身三尺之內。”
鈴聲長時間不斷劇烈得震響,繫着無數鈴鐺從外伸入天外天的索子,終於發出崩得一聲,斷了開去,無數鈴鐺,隨着一聲最巨列的大響之後,紛紛落地,剛纔滿天滿地滿環宇的鈴鐺聲,轉眼消逝,再無聲息。一如這九重天中,似乎也已安靜得,連呼吸和心跳聲都已不可再尋。
美人慢慢擡頭,容顏冰肅如霜雪:“我們的天外天方圓共五里,九重天在最中心,以他這種前進的速度,要衝到這裡來,估計用不了半個時辰。”
“或許根本用不了一柱香。”老者聲音蒼然,卻隱隱有殺伐之氣。
彷彿是在迴應他這句話一般,遠遠傳來一聲長嘯,穿雲裂石,排空馭氣,聲聞十里,久久不散。
老者振衣而起,也是朗然大喝:“天龍八部衆,給我截下。”
這一聲喝,竟是轟轟浩浩遙遙蕩蕩傳出去,整個天外天,無一人,不聽得清晰入耳。
狄九眉鋒輕動,魔教資歷最老的九霄神龍王,已經調用了他部下最精銳的隊伍截殺來人。
然而。
彷彿只過了短短一瞬,那嘯聲排山倒海,劈山破浪,竟是已在一里開外了。
美人俏面生寒,喝道:“我倒要看看,來的是何方神聖。五音九宮部,給我攔住。”
她纖指一抹,一縷琴音,破空而起,清越峻拔,卻又滿是殺伐之聲。
狄九沉定心聲,潛運內息,以抗拒琴音帶來的殺傷力。
瑤琴一響,九宮動,瑤琴二起,五音生,乾達婆王部下,宮商角徵羽五部兼九宮精銳,聞音而動,撲殺來敵,不死不休。
然而,一曲瑤琴尚未息。長嘯之聲,倏起倏落,卻又飛揚雄勁,竟似已在近前。
狄九面沉若水,來敵已至九重天外,再不容他坐視,他只低低喝一聲:“殺了。”
十九道人影同時向一個方向掠去,十九個最頂尖的高手,十九個和魔教新任天王,在一起成長,一起學藝,一起精受磨練的魔教精英,必將盡一切可能,以一切手段,只求殺死一個人。
然而,衆人身影乍起,就看到了一幕讓人不敢相信的畫面。
那是一道由上百人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龍捲風。上百個人,手拿各式兵器,身不由己,手舞足蹈地被帶動着向九重天衝過來。只因爲人羣中間有一個人在飛奔,他一人飛奔,產生的氣勢,卻帶動上百個想要殺他的人,不得不跟隨着他,一直往前跑,甚至沒有力量,沒有機會,逃脫他氣機的控制。
這種打鬥方式,這種進攻方法,不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甚至連想,都沒有人想到過。
老者和美人全都滿面驚愕,竟似怔在當場。
而十九個影衛卻連驚愕都來不及,他們是影衛,不得主人允許,不得在人前露面,如今見一下子衝進來這麼多人,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退步轉身,把影衛專用的鐵面具戴在臉上。只這一耽誤,他們已錯過了攻擊的時間。
那衝進來的人終於立定,隨着他的站定,強大的氣流倏然煙消雲散,原本被帶着一起往這裡衝的人,失去這股力量的控制,無不是東倒西歪,收不住樁,有人跌倒於地,有人踉踉蹌蹌,有人暈頭轉向,有人兩眼冒金光,再無一個人顧得上攻擊敵人了。
那人喘了口氣,一臉喜色對着這邊大叫:“你們能在九重天,應該是能做主的人了,可算找到你們了,這裡竟沒有一個講理的,見面就喊打喊殺,咱們有話好好說嘛。”
他一心一意要講道理,可惜沒有人想和他好好說。
至少狄九絕對不想,對方帶着上百個人,聲勢浩大沖進來的這一瞬,他就知道影衛不能第一時間動手,他也不多想,翻腕拔劍,雷霆劍出,劍起雷霆,已是身隨劍走,一掠而近。
劍光掠處,雷光起,那正在說話的人一怔擡頭。劍風呼嘯,已將他臉上那用來遮擋沙漠風沙的布,給完全掀了起來,露出他年輕的容顏。
傅漢卿一心一意想講理,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完,勁風已至眼前,他一擡眸,忽得一怔,劍光裡,那一張臉,何其熟悉。
是多少年前,那張臉,在燦爛陽光下,美麗桃花旁,微笑着對他說過什麼,然後把他送到別人手裡,任他被涮盡血肉。
又是多少年前,那張臉,在明月星光下,對他微笑,拉着他喝酒玩鬧,然後,把他所有的內力都吸盡,一點點,奪走他每一分生命。
到如今,還是這張臉,還是這容顏,一劍經天而來,追魂奪命,絕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