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之內,柳恆從容。
“殿下今日之所以做如此決擇,全拜方侯之賜。”柳恆道:“當年渭關一戰,我們記憶猶新。”
方輕塵微微皺眉:“爲山九仞,功虧一簣,那一戰,我也深以爲憾。”
當年柳恆奉秦旭飛之命,引兵攻渭關,中了陷阱被困,百般衝殺,不得脫身。秦旭飛得知柳恆遇困的消息時,明知可能有詐,仍是無法坐視,終於還是引兵相救,方輕塵自是正中下懷,收網捉人。漫山遍野,伏兵盡現,人人吶喊着活捉秦旭飛。
那時候,方輕塵對秦旭飛,還沒有今日的瞭解。秦旭飛那種愈挫愈強,處變不驚的特質,還有超過了方輕塵預計的勇武,最終是讓他能夠振奮士氣,引兵衝殺破圍。雖然是大獲全勝,但是讓秦旭飛和柳恆兩個從他掌心裡溜出去了。這些年來,每思及此,方輕塵自然是很遺憾。
方輕塵遺憾,可是柳恆想起那一戰,只有驚懼後怕!他們二人能活着逃出去,仗的是秦旭飛的勇悍,更仗了身邊親兵捨命相護。最後脫險時,三千最精銳的將士,所餘不過二百。秦旭飛也是傷勢沉重,幾番瀕死。
秦旭飛脫險之時,柳恆已經是十幾天不眠不休。見他終於睜眼,怒火上撞!當着衆將之面,他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說起當年之事,柳恆安然一笑,挽起衣袖,露出右臂上一道猙獰傷疤。
“那時候,我就告訴他,我柳恆自十六歲伴他同赴軍伍,爲的是助他一臂,而不是給他拖累。我拔刀斬臂,以血立誓,如果他再敢在我面臨危險時,只記得他是柳恆的朋友,而忘了他是秦軍的主帥,就算他能從敵人手中保我性命,我也會一死謝罪!”
方輕塵面容越發冷肅,柳恆卻是一派輕鬆自如:“所以,秦旭飛可以爲柳恆去死,大秦軍的主帥卻不會爲我去做有損全軍利益之事。因爲他只要這樣做,就是在親手逼我自盡。沒有人可以用我去威脅三殿下,順天軍也罷,方侯你也罷,都是一樣。我的價值,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大。”
方輕塵鬱悶。怪不得這傢伙自入楚營之後,安生自在得出奇,敢情他不擔心秦旭飛那個愣小子發飆,早就有把牢底做穿的心理準備啊。
“就算是如此,陛下已然瘋顛廢位,再無利用價值。我純爲盡君臣之義而思營救,秦軍放還陛下,就可得回將軍,也成就天地間一段美談,又有何不可爲?”
方輕塵凝視柳恆雙眼,眸色漆黑。
柳恆嘆息搖頭:“方侯,殿下所有的聰明才智與作爲,的確是大都只在戰場,在別的事上,過於直心直腸。但是,這些年來,吃過這麼多的虧,今日的秦旭飛,已經不是昔日的秦旭飛了。再心思耿直,受了這麼多磨折,也是會變的。”
柳恆直望方輕塵雙目,不躲不避:“軍士們也許會這般看,可是,方侯,你自己捫心自問,廢帝對我們,不重要嗎?你既然可以用我換來那麼多貴軍最缺的錢糧馬匹,爲什麼還是寧取廢帝而舍財物?真的就是隻爲忠義?”
方輕塵啞口無言。一個廢掉了的皇帝,說不重要是真不重要。楚國人可能更盼着他早點死,反正已經不需要他了,留着總是個麻煩。然而,君臣名份,倫理大義,一重重在上頭壓着呢。就算他瘋了廢了,他也是當過皇帝的人,還是皇族的嫡系血脈,現在的皇帝在輩份上,還得喊他叔叔。就算真的沒有人關心他,嘴裡也絕對不能說出來。否則就是站出來同這幾千來宣揚不絕,深紮在血脈中的倫理道德相對抗。
他那個時空的歷史裡,南宋趙構心裡明明恨不得落在金人手中的父兄全部死光,卻也不得不屢屢遣使探看,哪怕是做姿態,也一定把“迎回二聖”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並且看似很用心地爲此做外交和軍事上的努力。土木堡之變,明英宗倫爲囚徒,新君已立,在所謂君臣大義,天倫之理的名義下,就是皇帝也不敢站出來阻擋迎回自己的眼中釘。
在可能的情況下,秦旭飛當然會盡力與他堂堂正正一戰,可萬一戰事失利,爲了十幾萬秦軍的生死,他真把個瘋了的廢帝推在陣前,或吊在城門上,又有誰真敢射箭衝殺。他要把刀子架在廢帝的脖子上要求議和,就算所有人心裡巴不得廢帝早死早了事,有誰敢站出來說一句,別理那瘋子的死活?
今日的楚若鴻對秦軍來說,還不止是在逆境時的保命符,也是在楚國存身立足的根本。他們入楚打的是救護楚帝,助楚國平亂的旗號,而且現在,他們不留在楚國,就已經無路可去。就算是自欺欺人,這一層遮羞布,總還是不能不要。一旦把楚若鴻交還給所有人公認最忠心最能幹的臣子手中,秦軍在楚國,就徹底成了外敵。
方輕塵暗自嘆息,秦旭飛啊秦旭飛,你不是出了名的打仗高能,政治低能嗎?怎麼忽然間政治敏感度這麼高了。果然是……挫折令人成長嗎?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恆。看來,指望那幫武將政治觸角遲鈍,做出錯誤判斷,把人放回來,或是盼着秦旭飛浪漫英雄主義思想發作,高高興興和他交換人質,然後相約我們擺好陣勢,全憑本事公平一戰,這個……嗯……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他的目光又是銳利如箭,冷冷注視柳恆:“你看完書信,神色並無一絲詫異,我也細問了替我送信的忘塵,他說看過我的書信,秦旭飛神情也甚自然,那麼,你們應該是早就猜到了我會提這個要求,並且早已確定,如果面臨這種要求,最後應當如何回覆。爲什麼。”
柳恆低頭望着手上的秦旭飛的親筆書信,沉默不語。的確,他們早就可以猜到。可是明明早就可以猜到,秦旭飛的答覆,卻還是晚了足足一天。旭飛對他的牽掛還是太多,決斷之心,還是不夠堅定。
“爲什麼。”方輕塵的聲音沉穩。
柳恆笑道:“在方侯重歸之前,楚國四方英雄並起,卻從沒有一個人關心過廢帝的生死存亡,從來沒有人嘗試打探過他的消息,從來沒有人嘗試想要營救他。可是方侯重現,打探廢帝行蹤之人便層出不窮,所以殿下密令將廢帝隱藏,且盡起耳目,注意所有刺探之人……”
卓凌雲手下那幫探子!什麼叫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你們就算猜出是我,又怎能確定我是想救他,而不是報復弒君?”他冷笑:“當年之事,你們怎知我必然無怨。”
柳恆輕嘆:“方侯,你忠義之名,天下盡知,便是君負臣,臣也不會負君。這不過是殿下將心比心罷了。殿下……”他神色忽然黯淡下來:“天下人都知大秦負殿下極深,但若有朝一日,秦國有難,殿下縱百死亦當赴援。”
方輕塵心中一陣煩燥。少把我和那個外戰內行,內戰外行的蠢豬放一塊比。幾世幾劫,從來只有我整人,什麼時候會笨到讓自己的國君給騙這麼慘?本來他頗爲欣賞秦旭飛的勇武果敢,以往沙場交鋒也從來不出惡言,自從剛纔看了秦旭飛那表面客氣實則拒絕的親筆信之後,他心裡對秦旭飛的稱呼就再也和文雅風度扯不上關係了。
他的寬懷仁厚,心胸廣大,全是裝出來的假象,骨子裡,方輕塵就是一任性偏激,睚眥必報的“小人”。
他等了一會,見柳恆再沒什麼補充說明,這才慢條斯理地問:“這就是所有原因嗎?”
柳恆一怔,愣了一下才略顯迷茫地反問:“方侯覺得還應該有什麼原因嗎?”他對方輕塵深深一揖:“若是我們疏忽了什麼,還請方侯有以教我。”
方輕塵一笑:“你向我請教?”
柳恆神態語氣都是無比真誠:“殿下重我信我,斥候情報皆由我掌。若真是錯失了什麼事沒有查覺,必是我辦事不夠周到,若方侯能夠提點,他日我也可以……”
方輕塵冷笑打斷他的話:“秦旭飛拒我一片誠意,柳將軍以爲自己還有機會重歸秦營嗎?”
柳恆坦然笑道:“柳恆生死,盡在方侯一念之間,但只要我還活一日,總要盡職盡責,做一天的本份。”
“我知道柳將軍不怕死。”方輕塵微笑,慢慢湊近過去,柔聲道:“可我方輕塵也不是隻會殺人。”
柳恆心中一凜,竟是身不由主退了一步。
方輕塵這才倏然變色,冷聲道:“告訴你!條件我開出來了,秦旭飛他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給我答應!”
柳恆定了定神,這才道:“方侯想要如何?”
方輕塵獰笑:“那就要看秦旭飛了。總之,我一定會給他一個很大,很大的驚喜,驚喜到他不得不答應就是。”
帶着怒氣說完這一句,他轉身大步出帳。姓柳的,你以爲不怕死就完事了?告訴你,這世上,比死可怕千百倍的事多着呢!
柳恆還待追問,只是腳才向前邁出一步,身子已是猛然一搖,再也支持不住,急向牀上坐倒。情急間用手一扶牀沿,轉眼間,鮮血便染滿了袖口牀邊。
方輕塵的憤怒,不是人人都可以承受得起的。
自入帳以來,方輕塵真正疾言厲色的時候並不多。然而,他的怒氣卻如狂濤激嘯,撲面而來,無形的氣勢,迫得他連呼吸都不順暢。膽小的人恐怕會腳一軟直接心膽俱裂地跪下去。要在這樣的憤怒中挺直腰從容應對,不畏怯,不狼狽,即使是他,也覺無比艱難。
這一番應答下來,不敢有半點錯失,神經幾乎崩到極限。到後來方輕塵凝眸深望,追問他與秦旭飛事先猜知條件的理由時,那目光洞徹人心,叫人憑空生出被看通看透的無力感,簡直想放棄最後一點抵抗,趕緊把心中的一切盡數訴說出來。
他是沙場百戰之人,心志極之堅毅,非蕭曉月這等小女子可比。驚懼之間,已猜知方輕塵是用上了攝魂邪術。他不敢叫破,也不敢明着對抗,否則便是真的認了自己有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他只能暗中運力,悄悄將身上的傷口一點點震裂,藉着疼痛來保持理智,才終於保了對答不失。
方輕塵負氣而走,他心中還有千萬憂懷未釋,急欲一問,卻發現身體和精神的極限已經來臨,迫得他不得不跌坐下來。
低頭看自己被鮮血染赤的衣衫。這樣地拼命保持清醒,這樣的自傷自痛,臉上卻還要絲毫不露,嘴裡還要語氣平穩平和地應對方輕塵的逼問,不是因爲他要面子,夠勇氣,而是因爲,關於楚若鴻之事,秦旭飛的事先洞察,和事後拒絕,除了那些利害相關的理由之外,的確是另有隱情。這隱密,卻萬萬不能能讓方輕塵查知。
然而……
怔怔望着那被夜風拂動的帳簾,他額上冷汗直冒,卻不止是因爲疼痛。
廢然嘆息,他瞞過了嗎?方輕塵是真的問不出什麼,頹然而去,還是察覺出他自傷相抗已經到了極限,所以決定不再相逼。
那個人太深,太強,看不穿,猜不透!就連憤怒和肆無忌憚,也是暗藏算計。他這樣迫切地想要得回楚若鴻,甚至不介意最後的底牌,最終的底限被人看清。他不肯妥協,不接受失敗,那麼,他最終還會施出什麼手段來?
旭飛爲人剛直太過,詭計陰謀,從來非其所長。方輕塵這樣詭詐百變之人,沒有他在旭飛身旁,替他看着身後的刀劍,腳下的陷阱,旭飛他……可能應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