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明白,我是爲了他好。”方輕塵語氣冰冷無波:“他曾經是皇帝,卻瘋顛至此,並且已經無法再醒來。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讓他繼續在世人面前受辱出醜?”
秦旭飛輕輕搖頭:“你覺得這樣最好,他卻未必。你自以爲是爲了他好,可是你有無真正想過,他要的又是什麼?”
方輕塵冷笑:“不要告訴我,如果是柳恆瘋了,你就不會選擇殺了他。”
秦旭飛平靜回答道:“我會!但那是因爲柳恆是我的朋友,我瞭解他的心!我知道,對他來說,這樣活着一定比死更加屈辱,他不會願意!可是,這個人,不是柳恆……”他凝視着方輕塵:“你也許是最關心他的人,可是,你真的瞭解他嗎?如果他可以選擇,他真的情願去死嗎?”
方輕塵靜靜地凝視牀上那目光依然空白麻木的少年……這個軟弱的,遇事總會躲在他身後的少年,永遠不會有柳恆或秦旭飛這樣的驕傲和剛烈。
“你說得對,我確實沒有權力替別人做決定。可是,楚若鴻可以這樣行屍走肉地活下去,我卻不能忍受……”
方輕塵甚至已經不再用太上皇來尊稱稱呼楚若鴻,而秦旭飛,對於他直呼楚若鴻的名字,也沒有反對。因爲方輕塵已經擡起頭來,他的眼神厲烈瘋狂,多少激烈衝動的感情,脫繮野馬一般在衝撞奔騰,呼嘯怒吼!
“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他永遠這樣象死人一樣活着!我要殺他,的確不是爲了替他保存尊嚴。我要殺他,不過是爲了我自己!”
這一瞬間,秦旭飛竟然也覺得膽寒!
他如此漠然地站在他曾經以生命愛惜守護的人身前,冷漠地討論着他的生死。面對着他在楚國最大的強敵,他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也一樣毫無顧忌!
秦旭飛靜靜凝視着他,一陣深刻的憤怒和悲涼,忽然一起涌上心頭。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已經到了今日,還論什麼當初。”方輕塵冰冷地笑:“當初的一切,也都是因爲你那封離間信造成,現在你又有什麼資格說風涼話。”
秦旭飛極慢極慢地搖頭,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毀了他的,是我……還是你?!”
幾乎是轉瞬之間,方輕塵便冷靜了下來,所有的激烈,都化作冰寒。他的聲音平靜地出奇:“王爺在說什麼?”
瞬息之間,方輕塵的氣機,已經牢牢將秦旭飛鎖定。秦旭飛清晰地感覺到,現在他的任何動作,都可能引來狂風暴雨般的攻擊。
他苦笑,卻不退縮。
“當初,你可曾真的被魔教之人綁走。在金殿剖心的,真的只是一個臨時冒出來的死士嗎!”
如果說這件事原本只是他自己毫無實據的猜想,那麼,現在,方輕塵的反應,已經給了他最大的證明。他也並不願意被人殺人滅口,給楚若鴻這個瘋子陪葬實在是十分不值。可是此時此刻,他已經別無選擇。
方輕塵凝視秦旭飛,平靜地再重複一次:“王爺在說什麼。”
早在當初擒獲了柳恆之時,方輕塵便已經感覺出這二人對於他與楚若鴻之間的事有所猜疑。但是他並不曾爲此擔心。彼此敵對的情況下,這種無憑無據的猜疑,他們就是說出來,也只會被認爲是誹謗。
但是,他卻沒有料到,秦旭飛會以身涉險,斷然向他問出這一句。
在他的逼問下,秦旭飛嘆息了一聲:“你解釋得雖然很好,卻也未必天衣無縫。只是你的下屬對你敬意過深,而楚國的百姓也期待着你令天下太平。他們都太需要你,所以打心底裡就不願去懷疑你所說的話而已。可是我不同。”
說話間,他已經擡起頭來,正視方輕塵的雙眼:“你是我的最大的敵人,所以你的才智,你的能力,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我根本不相信,魔教教主,派一個手下,就可以乘你不備暗算得了你。我也不相信,有什麼人,可以在不真正傷害你的情況下,還能將你一困數載。我更不相信,魔教教主,能把你這樣的重要人物長期囚禁起來,卻把事情瞞得一絲風聲都不透。”
面對方輕塵壓迫性的冰冷眼神,秦旭飛卻還是露出了自信和嘲諷的微笑:“至於所謂的用魔教死士冒充你……呵,你我都不是書生。江湖異術,你瞭解,我也不是一無所知。易容術?易容成一個大家都陌生的人還罷了,要易容成一個大家熟悉的人,而又不被人識破,是一天兩天可以做到的嗎?楚若鴻與你那樣熟悉,只憑一個臨時派來的死士,就能扮得和你一模一樣,言行舉止,絲毫不露破綻,如此輕易地瞞過了他?”
秦旭飛坦然道:“我曾經派人去接觸了魔教諸王,探問此事。諸王都不肯正面回答,但有意無意中透露出的消息是,他們從未聽說過教主做過這件事。而且以他們對教主的瞭解,也確信他們原來的教主,絕對不會那樣去做。魔教人物的話雖然不能爲天下采信,卻足以印證我的懷疑。”
方輕塵已經收起了渾身的銳利,復又散淡悠然:“照王爺的說法,真相應該是怎樣的?”
秦旭飛低頭看了看那目光茫然,完全置身事外的楚若鴻:“那個死士,應該是你一早就專門訓練的替身。只有精心挑選了長相身材和你極其相似的人,再令其長時間模仿你的言行,纔可能瞞過所有人。你當時秘訓替身,也許只是因爲位高權重,看到了他日終將有莫測之禍,所以給自己留一退步之路。但最後,卻因爲憤怒不平,而用了他來斬斷你與楚若鴻的一切聯繫。”
方輕塵微微嘆息。秦旭飛竟然能猜到這種地步。其實他從不曾奢望過他自己的說詞可以瞞過天下所有人。只要他能讓對他有所懷疑的人都不敢深思不敢追究,也就夠了。天下間,可以這樣當面質問於他的,怕是隻有秦旭飛一個。只有他會有足夠的身份來問他,只有他會有這樣的膽識勇氣來問他,也只有他,纔有足夠的力量,對抗他的憤怒和殺機。
但是……你奈我何?秦旭飛身份尷尬,所以方輕塵可以有恃無恐。
“無論你信不信……”秦旭飛的聲音卻艱澀起來,幾次遲疑,纔將話說完:“我是不得不懷疑你,因爲各種證據都在告訴我,你方輕塵不是人們眼中的那種擎天忠臣。可是私心裡我卻一直是欽佩你,所以一直更想相信,你其實是個光明磊落的英雄。”秦旭飛苦笑:“可是你入京之後,對楚若鴻所做的這些事,讓我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你偏激任性,狂妄胡爲,不肯承受恥辱。只要是不完美,你就情願選擇毀滅。”
有那麼一瞬間,方輕塵有眼前這位是來自小樓,或者曾經去小樓偷聽過壁角的錯覺。他一挑眉,反問:“我對他做的事,偏激任性?”
“你明知會刺激他,卻強行給他脫衣查傷,甚至兩次奪走他手中白骨。這種行爲,固然可見你的關心和痛心,但是……你捫心自問,一個忠臣,面對瘋顛的君主,應該是那種反應嗎?你的那種痛心中,包含了太多的憤怒。而這次你以邪術不顧一切地爲他治療,又算什麼?你明知道可能失敗,你也明知道,如果失敗了,你和他誰都活不成。”
秦旭飛心中抑鬱難言。他一直知道方輕塵的任性偏激,但直到今天,走入了甘寧殿,他才明白方輕塵的瘋狂激烈,不顧一切已經到了什麼程度。
“你事先可曾做過任何交待?你可曾有任何補救周全的準備?你完全不考慮,如果你們兩個忽然暴死,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楚國,又會有什麼樣的風雲激變。那個忠心仁愛,爲國爲民的方輕塵,怎麼可能會做這樣不負責任的事!”
秦旭飛已經壓抑不住言辭間的憤怒:“你告訴我,殺了他之後,你是打算怎麼辦?你是準備了善後,還是打算甩手就走?你是爲了救他回來,現在你也已經確定了救不醒他。可是你已經將所有人都攪了進來,你還有什麼權力離開!”
方輕塵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看着楚若鴻。
從來沒有想到,在這世間,第一個看破了他的心性爲人的,居然是他。居然是這個在戰場以外的地方,似乎總是特別老實厚道,容易欺騙的傢伙。
他們這樣赤裸裸攤牌的地方,又竟然是在楚若鴻的面前。
而楚若鴻,聽着人細細分說當年那場驚天奇變,卻只是空茫茫,木呆呆,置身事外,聽而不聞。
秦旭飛靜靜看着他低首凝望,看着他那忽然間有些寂寞的側臉。
從頭到尾,方輕塵未曾流露過一絲軟弱愧疚驚慌或者痛苦。然而,不知爲什麼,秦旭飛心頭還是悲愴到痛起來,再次喃喃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方輕塵微微牽動脣角,冰涼地笑:“你是忠臣孝子俠義英雄,自然不會明白這我這種小人。”
秦旭飛緩緩地搖頭:“你錯了,方輕塵,我明白。”
方輕塵頭也不擡,只是譏誚地淡淡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