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再打我夫君,請恕我認不得長幼尊卑了。”
這一聲宣言,並不響亮,卻是說不出的堅定勇毅。
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跟着響起:“不許你們欺負我爹爹!”
大家目瞪口呆望着那隨着一道白影掠過,忽然出現的兩個人。
蘇婉貞神容憔悴,身形顫顫,但卻手裡拿了一根木棍,攔在盧東籬之前,小小的盧英箬,也象模象樣,手裡拿了根木棍,高高舉着,怒目望着所有人。
大家都習慣了蘇婉貞的賢良淑婉,何曾見過她這般模樣,一時全都呆住了。
只有盧東籬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連忙伸手扶住微微顫抖地蘇婉貞,失聲道:“婉貞,你身體不好,你……”
蘇婉貞微笑着搖搖頭,堅定地止住了他的話,什麼也看不見的雙眼沉靜地掃過全廳。
不知爲什麼,這個風也吹得倒的柔弱女子安靜地看過來,居然令得人人低頭,不敢與她對視。
雖然她其實誰也未曾看得到。
“我的相公做錯了什麼?忠孝節義,他哪一樣沒有做到!爲地方官就護佑一方百姓,爲邊城帥,就誓死抵抗敵軍,他有沒有爲國盡忠?他若有錯,就是他把道德文章,忠義禮信,讀到了心裡,而不象你們,只把那些個忠孝大道放在嘴裡說了又說!他無辜被戮,含冤被害,這是他的錯嗎?他不參予黨爭,他不獻媚權貴,這是他的錯嗎?而奸臣昏君,肆意妄爲,殺戮壓迫我們兩家族人,難道反而還要怪到他的頭上來?”
溫婉如水的蘇婉貞,賢良淑寧的蘇婉貞,此刻卻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莫非敵國攻破邊關,屠城殺戮,怪的不該是敵軍殘忍,而是我們守城的將士抵抗觸怒了他們。莫非叛逆奪國,殺盡前朝忠良,滿門族誅,怪的不該是叛逆狠毒,反而該是忠良沒有早早舉旗叛變,背棄故主?是非善惡,天理昭昭,蒼天在看,天下人在看!誰是罪人,誰該受懲?難道只爲倒行逆施者高高在上,不可對抗,所有的罪過就該讓一心一意,爲國爲民的人去承擔?”
她體質本虛,身體病弱,只不過才勉強能走動,根本不能持久,幸得風勁節攜帶才能及時趕到,又是風勁節順手一推,才能正好格開那一杖,這般長長說了一段話,已是喘息不止,臉色蒼白,幾乎就要倒下了。
然而,她還是努力地拿着那根並不重,但誰也不明白,她現在怎麼拿得起的棍子,不肯放開,這個一生賢良溫柔,重視禮儀的女子,就這樣堅定地護在丈夫的身前:
“誰纔是不忠不孝,誰纔是不配做盧家子孫!一聽到有大禍臨頭,立時將罪過全部卸予他人,我雖是女流,也看不起你們這幫所謂男人!”
衆人竟是被她訓得擡不起頭來,只有老太爺,跺着腳罵道:“反了,反了!你,你,你還有沒有大小尊卑,還懂不懂規矩孝道,你你……”
蘇婉貞再也支持不住,不得不把木棍子支着地,撐着身子:“老太爺也不必以忠孝相壓。東籬至孝,不肯忤逆長輩,我卻只是個沒見識的女人。我身爲女子,只知道出嫁從夫,以夫爲天。東籬是我的丈夫,我容不得別人冤辱他,傷害他。誰要再敢碰我的丈夫一根頭髮,除非是我死了!”
這話竟是說得極兇悍,聽得廳中衆人目瞪口呆。小小盧英箬也跟着叫了起來:“還有我呢,我和娘一起保護爹爹。”
小小的孩子,把事情看得無比鄭重崇高,語氣極其堅定,眼神警惕地盯着衆人。
滿廳的人,此刻完全沒了氣焰。想罵是罵不出口了,想打?還真不敢打。
老太爺在風勁節面前敢打,在鄭經面前敢打,一來是篤定了盧東籬不敢反抗,二來,他是個老人,又是盧東籬的親人長輩,這些江湖英雄既然是盧東籬請來的,當然也不好冒犯他。他這裡倚老賣老,自然敢胡作非爲。
但是,蘇婉貞和盧英箬攔着,就完全不同了。
雖說書香世家,禮儀尊卑分得很清,也絕沒有老太爺打侄孫媳婦的道理。男女有別已是一條大忌,更何況,人家明擺着病體支離,就剩一口氣了,誰敢去打,誰有臉去打?就算是虛僞,大家也是讀聖賢書的,當着外人的面,這個臉皮,實在也撕不下來。
盧英箬也是一樣。他要再大幾歲,長到個十五六,像半個成人了,長輩們自然好教訓。如今他卻連八歲也沒滿,就是個小孩兒,大家又如何真同他去計較。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這一對婦孺逼住,怔怔呆立,只覺得今日真是丟盡了詩書人家的臉。
盧家的人僵在那裡,鄭經看得是眼睛發直,半晌才輕輕道:“服了,俺服了。這位盧夫人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日,也沒真出個下文來。傻愣愣轉頭衝着含笑望着這一番變故的風勁節道:“曲公子,這招真是太妙了。這盧家的家事,咱們都不好插手,也只有盧夫人出面,最合適了。”
“不是我請的。”風勁節淡淡道:“盧夫人早料到如今的局面,我去的時候,她早做好了準備,就連那兩根棍子,都是讓小公子先頭就去了柴房找來的。”
鄭經瞠目結舌,轉首再去看那弱不禁風的蘇婉貞,只覺這個病弱而憔悴的女子,死死護在丈夫身前的樣子,竟是比生平所見的所有巾幗英雄,江湖女俠,還要光芒奪目。
耳旁聽得風勁節輕輕嘆息:“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而鄭經只是愣愣點頭,說不出話來。
只有一直扶着蘇婉貞的盧東籬,才最清楚,妻子的身體虛弱到什麼程度,只有他才最明白,這個病骨支離的女子,要一直堅持着站在他身前,是多麼艱難。只有他最瞭解,同樣出身於書香世家,受到長幼尊卑規範教導,又素來極重視親人的蘇婉貞,要這樣挺身直斥長輩之非,以一個柔弱女子的肩膀對抗整個家族,是怎樣的不可思議。
然而,一切一切,蘇婉貞爲他做來,如此自然而然。
他不願她如此,他不願自己帶來的風風雨雨,有一絲一滴,打在她的身上。可是……他始終卻還是做不到。
她這一生,他從未真正保護過她,只有她,一直一直,在以她的方式守護着他。
他是那樣輕柔小心地扶着蘇婉貞,珍惜在意,如對待易碎的珠寶。此刻滿廳是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們夫妻身上,他卻無心去看去理會,只是輕輕喚:“婉貞,婉貞!”
那麼輕,那麼微,那樣低沉的聲音,從心底最深處發出來,多少痛惜,多少歉疚,多少愛護,多少關懷。
蘇婉貞身體雖柔弱,性子極堅韌,她努力不讓自己病弱的身體倒下,她努力不讓自己無力的雙手顫抖,她努力不讓自己在那一重重家法族規前退縮回避,然而,她聽不得夫君那一聲聲低柔的呼喚,她當不得丈夫,那微微顫抖的手中傳來的溫暖。
手中一軟,木棒落地,她終於放棄最後一絲堅持,向後倒在她的良人懷中。下一刻,那一雙臂膀收緊,無所顧忌的在所有人面前緊抱她。
她在他懷中落淚,無聲哭泣。
她想要幫他,想要護他,卻終還是堅持不下來。
她知他傷痛,知他苦楚,卻終究不能解他心結。
她的丈夫,總覺得是自己負了人,總喜歡把所有的責任系在自己身上,總認爲,是他對不起她,卻總是不記得,能夠嫁他爲妻,能夠凝望他,能夠守候他,能夠在千萬裡外一直一直等着他,已是她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讓自己的病弱表現得這麼明顯,卻終究做不到,終究叫他傷心了。
她只是想要堅強一回,想要試着保護他。
他不能忤逆不孝,那這個罪名就由她來擔。他總是覺得對親人有愧,那惡人惡事,惡形惡狀,就由她來做。只要他好,那賢良孝義的名聲拋卻了,她又有什麼可惜。
她的丈夫,守護着家國百姓,守護着天地大義,她幫不上他,她只是想要守護他一回,卻還是做得不夠好。
她莫名地淚溼了他的衣襟,低低地哽咽着。
小小的盧英箬,原本似頭小豹子,怒視着所有人,這時聽得娘哭,回頭一看,嚇得棒子也丟了,張開手撲過來,抱着孃親的腳,驚慌地喊:“娘,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娘,別哭,別難受,箬兒會爭氣,箬兒讀書上進,將來出息了,誰也不能讓你傷心。”
小小的孩子驚慌地叫着,聽不到爹孃應聲,越發着急起來了。這一急便也哭出聲來:“娘,爹回家了,爲什麼你要哭,娘,不要哭,箬兒聽話,箬兒爭氣,箬兒在保護爹,箬兒沒有犯錯啊……”
弱女的悲泣和小孩的哭聲響在一起,滿廳瑟然。
盧家衆人終於有人因爲羞愧而慢慢低頭,終於有人臉上現出羞恥難當之色。
是非黑白,誰又真的分不清。只是事到臨頭,想起自家生死榮辱,便個個慌了神,人人都只會把責任推卸,把憤怒向別人傾倒。如今看着他們一家三口相擁在一起,妻兒淚落,大家都是骨肉至親,一時間也就再說不出那誅心之言。
風勁節看火候差不多了,這才慢慢走到廳當中,目光淡淡一掃衆人:“罷了,事到如今,誰還想再追究誰對誰錯,誰有責任。”
沒有人敢答他的話,連老太爺這時也只是沮喪地找個位子慢慢坐下來。
“好,既然沒有人再浪費時間說這些無聊的事,那我們就入正題吧。大家是打算留下來,還是跟我們去逃亡?”風勁節話中帶點冷笑:“先說明白,只要一逃,就是朝廷叛逆,而這一路上,也是出生入路,苦楚不堪,最後的結局我也不敢保證。”
盧東籬擡頭看他一眼,卻沒說話。雖說對風勁節這番話暗懷的機心,他心裡明鏡一般,卻並無半點責怪他的意思。風勁節是他朋友,但他不會因此便硬將自己家人宗族的責任架到他的肩膀上。
其實用不着風勁節後面加那段話,盧氏衆人的臉都是慘白的。誰不明白,逃亡的日子有多苦啊,誰又樂意放棄眼前的自在安逸去過那有今天沒明天的生活。
只是不走,難道等死?
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呢?不知道把盧東籬從族譜除名,上摺子向皇帝請罪,會不會有機會減罪……
一瞬間,好多人都在轉着同樣的念頭。
風勁節豈會看不出他們心中所想,只適時冷笑一聲,語帶譏誚,說出一番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