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的船隊,說是來做生意的。
整整十三艘巨無霸的大船,風鼓白帆,高高的桅杆頂上,負責瞭望的人安坐在小小的平臺上,俯瞰。
這“做生意”的“商船”,巨大威武到讓趙國最大的水師戰艦都相形見絀。而隨行保護這商團的那些護衛快艇,個頭倒是不那麼嚇人,可是那流線型的纖長船身,船身上整齊一排緊閉的箭口,劈水而前的恐怖速度,怎能不令人望而生畏!
沿岸千里,百姓們驚惶傳報,奔走相告。趙國的沿海水師緊急備戰,而人家卻只是輕描淡寫,不緊不慢地上貨卸貨,有模有樣地不斷和沿海百姓做着交易。
有這樣一隻吃人猛虎在這裡沿岸散步,有哪個水師將軍還吃得香,睡得着。可是若說要去動這吳國的船,要將他們驅逐出境……誰敢動手去捋虎鬚,誰敢擔下責任,去惹怒一個水師實力天下第一的對手。
於是,水師將軍們全都按兵不動,只顧着將急報一份一份地傳往京城,然後就是趙王也跟着無比地緊張光火。
趙國的水軍很爛,這倒不能單純地怪責皇帝的無能。實際上,在這個國家紛爭不斷的時代中,就算水軍再強,一直也只能用作陸軍的輔助,要佔領城池,吞併國土,還是要靠人馬去衝鋒陷陣,而水軍能起的主要作用,除非是在河流縱橫交織的水鄉,不過是輸送轉運而已。以這個時代的技術,本來尚不足以製造可航行外海的大船,所以雖然趙國有着漫長的海岸線,卻一直並沒有很緊張他國會通過海戰攻擊本土。
要建立一隻強大的艦隊,其實也不算難,但前提條件是,你得有錢可燒。船舶的製造,養護,水手舵手的培養,都是大費財力精力的事。而趙國封閉自守,國庫向來不足,又一向重文輕武,軍隊的戰鬥力本來就不行,還幸虧先有風勁節盧東籬訓練定遠軍,後有趙王登基,整武修文,大規模練兵,重用定遠關諸將,使武將的地位和國家軍隊的戰力大幅提升,但是這水軍……趙國卻一直未曾去整頓,也一直沒有條件去發展。
相應的,這十數年間,吳國的蕭家卻是異軍突起,硬生生用錢砸出了一個水上商業王朝。他們派人重金蒐羅全國的造船巧匠,不惜血本地製造適合航海的商船,以及可以護衛商船的戰船。在海上,能往深海多開一里,就可能少繞多少彎路,少費多少時間。船隊建起來後,他們憑藉着強大的技術優勢,來往於曲折的海岸之間,販賣各國特產,因爲幾乎是吃了獨食,竟是一本萬利。
當年吳王起於草莽,轉戰各處時,尋求蕭家相助,蕭吳聯盟之後,蕭家源源不絕地提供財力物力人力以支持吳王的大業。等吳國建立之後,有擎天之功的蕭家,得到了沿海諸郡的封地,更是乾脆派出人手,去天下各國尋找出色的能工巧匠。他們造起船來,和以前一樣,完全不惜血本,所有工匠待遇之高,讓天下讀書人都眼紅。甚至有創新,能對船隻性能起到改進作用的工匠還會因功得官,從卑微的匠人而成爲受吳國朝廷認可的技官。
一開始,蕭家的做法,令天下側目。沒有哪個國家認可這種厚待匠人的行爲。就連吳國內部,彈劾蕭家過於厚待匠人,令天下士大夫心寒的本章,也足以堆成一座小山了。但是蕭家權高勢大,對吳王立國又有不世之功,吳國的皇后又是蕭家的小姐,他們的地位根本無人可以動搖。
蕭家的船繼續造,生意繼續做,匠人繼續受優待,船造得越來越宏偉,航行的距離越來越遠,範圍越來越大,蕭家的駐地越來越繁榮熱鬧,從蕭家的海岸出去,一路上,幾十座大大小小的島,都被蕭家營建成了一個個小小的熱鬧王國。任何有出海口的國家,蕭家的船隊都可到達。雖然從名義上說,蕭家只是吳國的外戚之族,但蕭家單獨的實力,實際已經相當於一個獨立的小國了。而蕭家那些所謂爲了保護商船而成立的護航艦隊,更是可以輕易把天下各國的水師打趴下。
他們起家起得極快,等天下人都瞧出甜頭,想要效法想要打壓想要分一杯羹,蕭家已成霸主。要想達到可以抗衡現在蕭家船隊的規模,首先,那資金的投入,就是傾一國之力,也尚捉襟見肘。況且,就算有錢,你就能造出那樣好的船來嗎?方圓數千裡,天下最好的匠人都在蕭家,被蕭家當成最珍貴的財富保護了起來,就連吳王想從中挖牆角,都調不動一個人。
然而,蕭家的船隊,卻不是吳國的海軍。船上總不過蕭家僱傭之人,來往各國港口,也從來不帶囂張,總是和氣生財。除非有哪個國家敢仗勢欺人,不讓蕭家的船隊靠港,或者課以蕭家不能容忍的重稅,讓蕭家撕破了臉面……那些天下無雙的護航戰船,也不過是震懾震懾海盜而已。這也纔是生意之道。
而這一次,蕭家的船隊,卻是耀武揚威,浩浩蕩蕩,在這並不是多麼“黃金”的趙國海岸逡巡不去,趙王連接了幾道六百里加急公文,到現在已經兩天了,就沒睡過哪怕一時一刻。
只能呆呆地望着發愣,越看越生氣,可是再氣也沒辦法。沒弄明白蕭家的真實來意,他又不敢拿到朝會上去商議,對於趙國臣子們的怯戰之心,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所以到底只能一個人鬱悶自己。實在受不了了,他纔會爆發式地把桌上的東西扔一地。
可惜,這種愚蠢而衝動的行爲,對整個事態,無法有半點幫助。
對於蕭家的舉動,陸澤微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蕭家的船隊一直都只是規規矩矩做生意,從來不介入國事。到任何國家,他們都會先派使者和小船去通報,並願意將自己放在對方的水軍的監視之下,這纔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以蕭家的強大勢力,吳王不可能再讓蕭家的水師去攻擊別國,擴張自己的勢力,蕭家根在吳國,也不應該會擅啓邊釁,讓吳王猜忌。
似這次這般,完全不打招呼,悍然將整個船隊拉來,在別人國家的沿海晃來晃去,這種無理之事,所爲何來?除非……
趙國在外的情報力量本弱,吳國和趙國又不接壤,此刻陸澤微對吳國內部的情況兩眼一抹黑,低頭看着這份自己已反覆看過十幾遍的緊急公文,仍然完全猜不透吳國或蕭家的來意,心中猶若萬斤巨石鎮壓,額上慢慢滲出汗來。
趙王定睛看着他,良久才問:“你看……吳國……是不是說服了蕭家不再嚴守中立,準備借其商隊,運送軍兵武械,要對我大趙動手。”
陸澤微苦澀地搖頭:“他們這次到底是單純示威,還是爲了探路,沒有任何情報,我實在無從判斷。眼前能做的,只是傳詔沿海水師將領,只要他們吳國的船隊不動手,我軍就儘量隱忍,只以跟蹤偵查爲要務。目前,我們沒有實力去得罪蕭家的水師,等他們走了之後,再派大量探子去吳國,並且,大力整頓水師。”
趙王深深嘆息:“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可是隻是倉促之間,根基未立,派去探子怕也探不出什麼來,至於整頓水師……”
他的語氣間說不出的屈辱和無奈:“如今國家內憂外患,諸事不斷,我們哪裡拿得出錢來整頓水師?就算是傾盡國庫所有,沒有十年時間,也不可能建立一支能對抗蕭家水師的軍隊來。”
陸澤微默然不語,眼看着國家受到異國如此無禮的威脅,卻什麼也做不到的無力感,將他深深籠罩。
趙王站起身,回首望着牆上那片大好山河的地圖,眼中是熾熱的火焰。他的目光有些狂亂地來回掃視地圖,想着如果陳軍進犯,該派何人對抗,如果吳兵侵襲,又當如何是好。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順着山川河流一路划過去,每到一處關卡重地,便微微停頓,想着可用之將,能動之兵。
這些年來,他重用定遠關諸將,把定遠關的練兵方法推廣到全國,成效是明顯的。如果陳軍來了,以蒙天成爲帥,依定遠關拒敵,應該尚無大礙,只是,只是……只是,萬一吳國乘機同時從水上登陸侵擾……
定遠關舊部諸將雖然都很出色,但有盧東籬舊事在,讓他們任何一人爲帥,統領三軍,他都放心不下。更重要的是,如果兩路同時作戰,趙國現有的軍隊,能應付得過來嗎?國家這捉襟見肘的財力,能支持得了嗎!
呆呆看着地圖,一時間,千頭萬緒,盡上心間,趙王身子慢慢搖晃起來,忽然一張口,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陸澤微大驚,回身扶住他,低喚:“陛下保重。”
趙王臉色臘黃,神情慘淡,長久以來的憂慮焦急,終於以如此具有破壞性的方式在他體內爆發了:“澤微,如果當年,如果當年……”
他的聲音漸漸低落,一句話,終是沒有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