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樂昌落淚,燕凜心頭震驚。他心中最深的隱憂之一,他一直暗暗安排,小心準備,試圖悄然化解的危機,原來樂昌早就看出來了。
宮中那麼多身歷數朝,深明皇宮種種隱噁心機管事內臣,朝中那麼多精明能幹的文臣武將,現在都還沒有察覺他的心機打算,反而是這個年少的女子看透了真相。
他幾乎是有些發呆地望着樂昌,忽得心中感動悲涼起來,伸手將她拉起來,小心地替她拭盡每一點淚痕,輕輕抱着那柔弱的女子入懷。
他的妻子能夠看透他的心思,不是因爲,她有多麼聰明,多麼能幹,多麼精明。只是因爲,她把他看得太重太重,只是因爲,她永遠都會努力站在他的角度,去思索,他所有的難題,所有的苦惱,所有的困擾。
她能明白,僅僅是因爲,她是這樣全心全意地在爲他設想着,換你心,爲我心,一切不過如此簡單。
他極慢極慢地抱緊他的皇后,聲音低沉而堅決:“樂昌,我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好皇帝,對任何會影響國家穩定的事,都要盡力防止,可是,你不要忘了,我也同樣在努力做一個好丈夫。以後……”他對她微笑:“以後,我會更加努力當一個好父親的。”
他慢慢放開樂昌,伸手拉起她的手,小心地撫在她的肚子上:“我們都還年少,從來沒有過經驗,不知道怎樣做好父母,怎樣照料我們的孩子,但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學習,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相信我,好嗎?”
樂昌再次投入他的懷中,終是忍不住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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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長清將皇后懷孕的好消息通報朝廷之後,自己回了府,也交待了妻子擇日備禮進宮賀喜之事。
待得夫人忙前忙後,張羅禮物,好不容易安排妥當後,已是深夜了。於是夫妻二人同去安歇。
封長清是武將出身,沒有什麼世家子弟的奢華習慣,安睡之時,並無下人在外間隨侍的規矩,從來只得他們夫妻相伴罷了。也因此,夜色寂寂之中,堂堂大內侍衛總管悄悄從窗口翻上屋頂,無聲無息地融進黑暗之中,也只有他至親至近的妻子,才知道他此刻的行蹤詭異。
封長清這樣一刻也等不得,非要乘夜潛行,自然是要去見容謙的。
他位高權重,一舉一動都易引人注意,平時自己是從來不敢去茶樓的。更何況,現在他已經把密探組織轉手交給史靖園和安無忌管理了。
密探不止有負責蒐集情報的責任,同時也要監查百官。這無關燕凜是否相信他,只是從程序規則上來說,朝廷的重臣,與天子過於接近的臣子,都會受到密探適當的注意。目前朝中有實權的高官,估計也就是名義上和實際上掌控着密探組織的史靖園和安無忌,纔可以相對不受密探監查。
這也是封長清一直放心由安無忌來充當容謙聯絡人的原因。他自己,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絕不會主動去找容謙。然而,這一次,自覺此事萬萬不可再拖廷下去,方纔咬咬牙,毅然暗夜相訪。
這裡他還是第一次來,然而這茶樓內院的佈局結構,他卻早已爛熟於心。悄悄進了內院,準確地找到容謙的住處,曲指在門前微彈。
“什麼人?”
淡定的聲音傳來,他壓低了聲音迴應:“容相,是我。”
“長清?”略帶詫異的喚了一聲後,容謙才起身開門。
他身體本來不好,雖說現在復健得很不錯,動作還是談不上快捷輕靈。黑燈瞎火地整了衣袍,點了燈,再掌着燈來開門,也費了好大一番周折。
房門才一打開,一陣夜風襲來,他單手不便,只得先側身遮了下火,再回頭時,在那搖搖欲墜的燈火中,只見封長清的神情出奇沉重。
容謙微微一驚,向後幾步將他讓進屋裡:“長清,出什麼事了?”
封長清悶聲不吭地進了房,反手把門關上,這才一屈膝,對着容謙大禮拜下。
容謙一陣頭疼。
他知道自己現在手上沒力氣,封長清若是硬要跪,他還真扶不起來,也就不做那白費力氣的事情了。不過他素來高高在上,手握權柄,對於別人的重禮倒也不至於會手足無措。不慌不忙先把油燈放好,隨手緊了緊身上的睡袍,笑道:“長清,好端端的,你鬧這什麼虛文?”
封長清垂首道:“容相,長清無意冒犯。只是,長清實在不忍再見陛下日夕思念之苦,反日日厚顏欺君。容相你若無心相見,就飄然遠去,再別讓皇上或是我找到你。你若是再留在京城,就請恕我斗膽,要向皇上說明真情了。”
容謙失笑,俯身輕輕拍拍他的肩:“長清,你也是跟了我多年的人了,怎麼還不明白我。我要無心相見,哪裡還肯進京,又如何會這般多事地讓無忌將朝政國事,處處向我通報。”
封長清低聲道:“我原也猜容相有與陛下相見之心,只是遲遲不見動靜……”
容謙沉聲道:“先起來說話。”
聽了容謙坦承有相見之意,封長清只覺全身一鬆,立時乾乾脆脆站起來了。
容謙看封長清的表情,倒也好笑,其實早就猜到這個性情忠直的男子,是很難一直對效忠的君主隱瞞到底的。他能堅持到現在仍然不肯擅自說明真情,而又先一步偷偷來對他表明心意,迫他決擇,已是十分尊重顧念他了。
“我既然留下來了,就知道相見不過是遲早之事。只是,這如何相見,卻讓我十分躊躇。”
封長清釋然道:“容相若覺不便出面,長清願對陛下分說明白。陛下一直思念容相,若知容相下落,必然欣喜若狂。”
容謙嘆息:“高興是自然的,只是高興的勁頭過了,多少還是會有些不痛快的。他畢竟還是帝王,你是他極信任的重臣,卻把他最在意的事瞞了他這麼久,他心中豈能沒有芥蒂?”
封長清倒是全然不以爲意:“從來事君惟忠,我欺君日久,便有些罪責,也是當受的。”
容謙暗中翻個白眼,什麼事君惟忠,這種封建時代的臣子道義,他還真從來沒往心上放過。再說,你封長清覺得自己有罪,那我容謙這個幕後主使,豈不是罪更大。
“長清你是一片忠心,不在意個人安危,可若是累你太甚,我自己心中難免不安。”
“可是……”
容謙一笑,擺擺手,阻住他的話頭:“最近我也在盤算着,要找個時間與他相見。只是想尋個好時機,若是他心情極好之時,或許對你的怪罪也就不會太多。”
封長清喜道:“皇上這兩日心情必是極好的,容相若是現身相見,必是喜上加喜之事。”
容謙不解:“喜上加喜?”
“是,今日御醫確診過了,皇后已然有孕。”封長清高興道:“這豈非是大大的喜事?”
容謙神情微動,語氣有些怪異:“也算是喜事吧!”
封長清心情極好,竟也沒注意容謙的語氣略有不對:“皇上可是高興得很呢。便是我們這些臣子,也覺欣慰。皇上膝下猶虛,如今懷孕的又是皇后,若生下的是皇子,那可就是嫡長子了……”
“嫡長子啊……”容謙喃喃地嘆息一聲,面帶苦笑。
封長清這時才發現容謙神色有異,不覺愕然:“容相?”
容謙苦笑着搖搖頭:“妻子有孕,對於一個丈夫一個父親自然是好消息,但對於國家……”
封長清茫然不解:“陛下有子,對國家只有好處啊?”
容謙深深嘆息:“如果樂昌不是皇后,只是一個普通妃子,又或者,她是皇后,但不是秦國人,她懷孕就是一件真正的大喜事了。”
封長清心中一凜,立刻明白過來了。
樂昌是皇后,燕凜還沒有孩子,這一胎要生了兒子,就是嫡長子。
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任何一個典章制度齊全,注重傳承法度的國家,嫡長子若無大的過犯,就算並不是皇帝最心愛的兒子,輕易也不能奪走他成爲繼承人的權力。
但是,偏偏樂昌是秦人。一個有着一半秦國血統的嫡長子,合適成爲燕國皇位的繼承人嗎?
如果樂昌是地位尊貴的嫡公主,如果秦國強盛穩定,兩強聯合,卻也說得過去。可是,樂昌出身卑微,母家毫無勢力,秦國又亂象已現,自顧不暇……
一旦樂昌生下男嬰,必然會對國家,朝廷,各方勢力都造成衝擊。那些覬覦太子之位的勢力,必然會打出維護血統純正的旗號,和維護長幼嫡庶的制度衝突。
這種衝突將無可避免。有史以來,禮教之爭,總會把大部份文臣,大儒都捲進去,不管哪一方,卻都會有國家英才在。無論皇帝是否情願,都很難完全避免或壓制這樣的爭鬥。而爭鬥總要以一方的勝利結束,失敗一方就算皇帝不願意,也很難不加以打擊。最終受損失的,依舊是國家,是朝廷。
只是這種隱患比較深遠,要等樂昌生下男孩,且要開始確認封號的時候,纔會漸露端倪。封長清是武將出身,這些典章制度,禮法規矩,很多讀書人,大儒家,看得比天還重的事,於他不過是些枯燥無聊的規矩文字。所以在這件事上,反應自然就越發遲鈍了些。
他臉上的喜色,這時才慢慢僵硬:“如果幾位皇妃能先一步有孕就好了。”
容謙微微搖頭:“如果皇上的目光足夠遠,他只怕也未必願意讓幾個皇妃生下他的第一個兒子。”
“爲什麼?”
“皇上很快就會對秦國動兵了,照他的想法,此戰是十拿九穩能勝的。那麼參與這一戰的將領,必然會立下大功,得到國家的封賞,家族倍添榮耀。而宮中幾個妃子,家人都任軍中要職,本來就有極大的勢力,這番立下大功,又是水漲船高。這個時候如果誰家的女兒懷孕了,給皇上生下了第一個,也是目前爲止唯一的一個兒子,那麼,這個家族的勢力,必然會在短時間內,急速彭脹到一個不太合理的程度。官員們的趨奉,投奔,討好,結黨,都完全是意料中的事,這是人性,無法壓制,而手握兵權的外戚之家,一旦赫赫榮耀到這種地步,就算本來並無私心雜念,只怕漸漸也會有些仗勢胡爲的舉動了。”
容謙嘆息道:“皇上是我教出來的。我知道,他未必就有險惡的帝王心思,未必就一定對外戚或武將有着過重的猜忌防範,他更多的,可能只是想要保全。保全他的重臣,他的親人,他的妻兒。從來不管君負臣,還是臣負君,除非是君主特別殘暴昏庸,或是臣子過於蠻橫無禮,事情發展到最後的相負相殘,血流成河,雙方都多少會有一些責任。皇上所想的,應該只是防範於未然,不要讓事情發展到彼此都不好迴旋的那一步。”
封長清聽得目瞪口呆,一轉念,連忙順着話音道:“皇帝今年還沒滿二十歲呢,就要想這麼多事,連對待妻子,都要這般小心謹慎,未免也有些可憐……”
容謙也許只是覺得長時間站立,身體有些吃不消,所以伸手略略扶着桌子,有些頹然地坐下。
是啊,若是那孩子真的能想到這一步,算到這一步,那確實也是太可憐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