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恆終於開宗明義,逼壓秦旭飛奪取秦王之位。秦旭飛不覺一震,心中豁然開朗,明白過來了。
“回去之後,殿下一定要答應我們,不可以再守什麼君臣大義,念什麼骨血之情。你一定要竭盡全力,奪位登基。不管要達成這個目的有多艱難,但只要殿下答應我們,盡心盡力去做,我們都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
柳恆還是坦然望着他:“殿下,我們不是爲了你,而是爲了我們自己。現在的秦王是什麼人,我們都知道。現在在秦國掌權的臣子們大多都是什麼品性,我們也都清楚。我們不是捨不得爲了保家衛國拋頭顱灑熱血,但是,我們不甘心!不甘心在前方衝鋒的時候,背後再讓人扎刀子,不甘心在爲國捨命的時候,卻再被國家拋棄,殿下……”
一直以來,儘量讓語氣冰冷絕然的柳恆,現在語聲裡,終於有了感情,有了痛:“殿下,這些年了,我們那些少年心氣,早就被磨沒了。現在我們會怕,也會痛。這麼多年飄泊異國,有家難回,已經夠了!我們不相信這封信裡的承諾,也不相信朝廷裡那幫君臣的誓言。我們願意爲國去死,但我們的利益必須得到保證。”
“殿下,我們受不了再來這樣一回。我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秦國將士,擡頭挺胸地活在這個世上,而不是白白爲國捨命,最後,卻還是成爲見不得光的犧牲品。”
他幾乎是熱切地盯着秦旭飛:“殿下,我們不是爲了你在爭,我們是爲了自己,爲了這十幾萬去國別鄉的孤零之人。我們不是貪圖榮華富貴,我們只是要一個公道,一個保證。如果你不登基,不管戰事成敗,我們都是那幫人的眼中釘。利用我們的時候就好言好語,一旦用完了,立時翻臉無情。如果你不打垮他們,就一定是他們來暗算我們。”
他忽得上前一步,雙手抱拳,屈一膝拜倒,目光卻由始至終,一直定定望着秦旭飛:“殿下,我們不是聖人,我們做不到捱打不還手。我們只要一個公道,一個安心。殿下!我們求的,不過如此!”
滿座將領,盡皆起立,向前拜倒,同聲道:“殿下!”言已盡,意未絕,這麼多雙眼睛,都只定定望着秦旭飛。
秦旭飛怔怔坐在當中,靜靜看着下首每一個人,看着每一雙坦誠而絕不迴避的眼。一時間,不能動作,不能答話。
所有的冰冷,所有的生疏,所有的爲難,所有的逼迫,爲的,就是這樣一句承諾,一個決定。
阿恆,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爲了自己,可我難道就看不出你們爲我的苦心。
你們知道我的性情,明白我的弱點,怕我再一次遭受出賣和背叛,怕我依然不懂不屑爲自己爭取什麼,所以你們押上自己,來逼迫我。
秦旭飛緩緩環視這每一個與他一步步生死同命走到今日的兄弟手足。緩緩站起來,眼中神色深不見底。
不義也罷!謀逆也罷!
大家待他如此,爲他如此,難道他還能拍着桌子站起來,大義凜然地喊幾聲,我不是謀反之人,我一心爲國,毫無私心,你們這是要陷我於不義?
那他才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混帳王八蛋。
他看着衆人,一字字斬釘截鐵:“我答應你們。”
這世上,對他最重要的人,都已經在了他的面前。至於成敗譭譽,生死榮辱,又還有何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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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清月朗,滿園清寂。
“阿恆!這回你們也太過份了。有什麼事,不好好跟我直接說,這樣一起聯起手來嚇我。”
兩年不見的朋友並肩在這月下漫步,秦旭飛才終於有機會低聲埋怨柳恆。
柳恆但笑不語。他這個好朋友有時候就是死腦筋,不嚇一嚇他,逼一逼他,怎麼能保證他會轉過彎來?
“你們也不提我的前途命運,只拿你們自己的事來說,存心讓我心裡難受。”
柳恆微笑着看他一眼。唉,算了吧,當年大家勸你返攻秦國時,碰的釘子還少嗎?
“其實說真的,大家說的也都是實話啊。你當了皇帝,我們誰能少得了榮華富貴呢。”
這帶點戲謔口氣的話讓秦旭飛不覺苦笑:“你們想得也太如意了。那邊君臣名份早定,哪裡是輕易可以動搖的。而且那四國軍隊也不是土雞瓦狗,此番回去,生死勝敗尚且不知,你們倒是先在這裡商量起當皇帝的事了。”
“立志需趁早。成不成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我們先定下了目標,也免得到時候顧忌處處,不敢放開手腳來大幹一番。”
柳恆笑道:“我們回秦衛國而戰,是堂堂正正之師,而四國各逞心機,互扯後腿,根本不可能全力聯手。看當年燕太祖燕離,起於草莽,立志爲天下雄主之時,身邊只有千餘手足,今日吳王崛起於亂世,最初也不過只是個小小鄉間浪子,十幾個人的小幫派起的家。你卻是手握十餘萬百戰雄兵,在秦國民間,一直有極大的威信,哪裡比不得?至於那個人……”
他冷笑一聲:“不能護國佑民,反使百姓流離,只要你回去能成功驅盡敵寇,民心向着誰,可想而知。什麼君臣名份,朝庭早在內爭中分崩離析,難以齊心。只要我們手裡握着足夠的兵權,他們還有多少力氣來對付我們。”
“燕離之大業,得……”秦旭飛的眼睛,在夜色下,黑得出奇,深不見底,語氣略有怪異:“得方輕塵之襄助太深。吳王的成就,得後族蕭氏之助亦大。而我們看似勢大,其實,別無同盟之友。”
他輕嘆一聲:“在國內,那人雖召我相助,可我真回去了,他怕我坐大,必然會掣肘於我,不會全力協助。而在這裡……雖然你們都支持我,可是這十幾萬人,我也不可能全部帶回去。”
柳恆點點頭。
這幾年秦旭飛一直致力於如何讓秦軍在楚國紮根,好好生活下來,儘量讓秦軍和楚人關係融洽,擁有自己的事業和婚姻。如今,不少秦兵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
這個時候,要秦旭飛下死命令,讓他們放棄一切,回秦國去過九死一生的日子,秦旭飛自己肯定是不忍心的,而且那些不願意離開的軍士,就算他們勉強帶走征戰,也難免影響士氣和軍心。不過……
“你也不必太憂心了,雖然有一些子弟在楚國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可是大部份人,還是在受楚人排斥的。其實就算是那些種着自己的地,和楚國女人談婚論嫁的士兵們,心裡也未必不擔憂不害怕。”
柳恆嘆息道:“大部份楚人接受他們,只是因爲家裡需要一個壯勞力罷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僅此而已。秦楚齷齪已久,這仇恨不是幾年就能消除的。困難的時候,大家一起抱成團活下去,倒還容易。可等到楚國漸漸繁榮安定了,等我們這些秦人在朝中的影響愈漸減弱,等那些強悍的勇士們都慢慢老去,衰弱,不再是家中頂樑柱的時候,到底能不能靠着這些的年全心付出,讓楚人忘記當年的仇恨,還是誰也說不清的。”
柳恆目中隱隱有鬱色:“大家心裡其實都不安,這裡到底不是我們自己的地方,眼前再怎麼安逸,都不牢靠,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秋後算帳的那一天。所以,大部份士兵,都還是不太敢對楚國人投入太多感情,而我們這些將軍們,雖說世家大族,各方勢力有心拉攏,卻也有着種種顧忌和不確定,誰也沒敢真往前走那一步。”
他看向秦旭飛,低聲道:“這裡到底不是我們的家。所以,你真的不必太內疚。這一次回國,雖說又是要流血流汗,拼死拼活,但對我們來說,也許是好事。如果能夠重回家園,重新回到我們的父老親人之間,不再被當成外人來排斥,不再整天提心吊膽,害怕將來沒有下場,那麼,眼前這場險,大家都還是甘心去冒的。我想,如果真的向全軍宣佈此事,固然會有一些人不願離開楚國,但大部份精銳,還是一定會和我們走。”
秦旭飛微微點頭,黯然嘆息。的確,如今秦國的危機,也是他們的一次機會。只可惜,無論如何,他也無法爲着這種事而覺得慶幸或者興奮。
“我們眼前要擔心的,不是能帶走多少人,而是這一仗到底要怎麼打。尤其是,我們的後勤補給,從何而來?而且,我們這十幾萬人……要從楚國脫身回國,首先就不是件容易事。”柳恆皺眉道。